作者:麻小山
来源:“民间历史”网站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13&tid=907
一
今天是礼拜五,主麻日(注1),父亲早早地洗干净了身体,穿上干净的衣服便和隔壁的老答一起去了寺里。寺离我们家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而紧挨着老答隔壁的七爷则是在父亲半小时前就去了寺里,他和我们不是同一个寺,骑自行车也需要四十分钟。
我们家位于宁夏南部山区的西吉县夏寨乡的杨坊村,村里住着回汉两个民族,是典型的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特点。回族人口在村里占多数,我家就是当地回族的一个大姓家族。村里的回民有不同的教派信仰,包括我们家在内的大寺教派,还有陈家沟一派。陈家沟一派的穆斯林主要是我们家族的一部分人,其实在1988年之前,我家也是陈家沟一派的,当时我们家族的所有人都是陈家沟派的。
1988年农历十月初六,大哥出生了,由于是长孙的缘故,爷爷对大哥的爱超出了对所有人的爱,不不允许任何人说大哥的不是。到了大哥一周岁的时候,寺中收费妥,算上大哥我们家当时是六口人,而爷爷只交了五个人的费妥。七爷便问爷爷:“你们家六口人你咋只交五口人的费妥?”,爷爷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就是没有交属于大哥的那份费妥,后来还是七爷交了那份费妥。
父亲说爷爷后来告诉他不交那份费妥的原因:是想借此退出陈家沟寺。爷爷当时已经不想追随陈家沟寺了,但碍于七爷的情面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那件事过后不久,大寺便举行尔麦里(注2),奶奶和母亲抱着哥哥也去参加了,等尔麦里结束散油香(注3)的时候,大寺的阿訇便对奶奶和母亲说:“你们今天来跟大寺的这个尔麦里说明你们追随大寺了,你们确实想好了要追随大寺吗或者说你们能代表你们的家吗?如果确实想好了,你们就把油香放下,作为你们追随大寺的一个凭证,要不然的话你们就把油香拿走,毕竟你们也跟了一次大寺的尔麦里。”听完阿訇的话奶奶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手中的油香放下,和母亲抱着哥哥从寺了退了出来,那个以后要用一生去进进出出的寺门。大哥也因为没有拿到油香还哭了一路。
七爷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来到我家,进门后见着我奶奶和母亲就开始骂了起来:“你们作为一个陈家沟的人为啥要去参加大寺的尔麦里,你们不知道自己啥身份嘛,参加了人家的尔麦里咋又连人家的油香都没拿回来?” 听着七爷的吼骂,奶奶和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们也不敢说。这时爷爷说了一句话:“是我让她们去的。”爷爷要比七爷年长,听爷爷说完七爷愣了一下后变得更加愤怒了,他冲着爷爷吼道:“你为什么要让她们去,你把教穆(注4)当个啥东西……”一直压抑着的爷爷也终于爆发了,不等七爷说完也开始吼了起来:“教穆!教穆总要人活呢么,寺里(陈家沟寺)这不让去那也不让去,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一大家子人都等着吃饭呢,什么都不让做,让人咋活呢嘛?……”他们两个争吵的声音吓哭了幼小的大哥,他们从屋子里吵到屋子外,又从院子里吵到院子外,后来甚至大打出手。
但不管怎样,我们家最终脱离了陈家沟寺而追随了大寺。也因为七爷那事家族里面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了,后来大爷二爷四爷和他们的后代也相继跟随了大寺。至此,我们家族分成了两派,一派跟随大寺,一派跟随陈家沟寺。
二
一族人分成两个教派后来大家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平日里还是像往常一样相互照应彼此帮忙着。到了亡人的祭日除了不一起上坟外还是会在念索之后吃一碗萝卜烩菜的。大寺的男子还可以娶陈家沟的女子为妻,大寺的女子也会嫁给大四的男子而成为大寺的人。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所有的人也习惯了一族人追随两教派的生活,直到1992年发生了“陈家沟事件”。1992年年初的一天,追随陈家沟的我的一个爷爷和大寺的马阿訇在夏寨路口相遇,两人便坐在一起闲聊起来,谈到了教穆的问题--陈家沟寺和大寺谁是哲合忍耶正根的问题。我的那个爷爷坚持说陈家沟是哲合忍耶的老教派,已经存在了很多年,所以才是教穆的老根也是正根。而马阿訇说:大寺是直接从伊斯兰国家传过来的,一直与伊斯兰国家保持着联系和交流,现在在国内拥有无数的朵斯达尼,所以大寺才是哲合忍耶的正根。两人各执一词,由刚开始的心平气和的闲聊变成了耳红脖子粗的争吵。
他们两人的争论很快扩散了开来,很多的陈家沟和大寺的穆斯林也相继加入到了这个争论中。在这场争论中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意识领域最大的敌人,矛盾的继续升级双方最终发生了直接的暴力冲突,导致了“沙陈事件”的发生。
1992年5月27日至1993年8月18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西吉县的沙沟方(支持大寺的)与陈家沟方因宗教内部纠纷先后出动成百上千的回民,经过四次大规模的武装械斗,陈方杀死沙方36人,杀伤沙方9人,沙方杀死陈方14人,杀伤17人,绑架陈方2人生死不明。这件事引起了党中央的高度重视,先后做过七次重要指示,自治区党政委严格按照中央领导的指示,多次召开会议研究解决西吉事件,专门成立了协调小组、专案小组,先后调派出大批公安武警战士和领导干部来解决问题。这件事属于典型的回族内部因为教派纠纷引发的武装械斗事件。它造成了惨重的后果和恶劣的社会影响。
在整个这个事件中,我们家族是幸运的,没有死伤一个人。在爷爷和父亲直接参与的“喜家堡械斗”中也因为攻守双方都是本族人所以双方都只是把枪口对着天空乱开一通之后便草草结束了械斗。我们家族的人也没有像事件中的其他大寺和陈家沟人一样把对方恨之入骨和完全孤立。母亲说当整个事件中规模最大也是离我家最近的“夏寨寺械斗”发生时,她和我的岁奶奶(陈家沟人)还在一起割麦子呢,当时她们听见夏寨寺的枪声就像鞭炮炸开了锅一样噼里啪啦的乱响,等械斗结束之后她和岁奶奶一起跑了半个多小时到现场看了一下,当时整个寺里面满地都是死人,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大半个院子都被血染成了红色,哭声,吼声一片,事后经过统计,那次械斗一共死了26个人。
只是是真的幸运吗?当所有陈家沟和大寺人都开始对立起来变的互相仇视时,我们家族的人还能忘记自己的教派而像以前那样彼此照应,相互帮衬像一家人吗?
不会了,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倾巢之患,岂有完肤?“沙陈事件”之后,我们家族中大寺的人和陈家沟的人似乎很自然的就分开了,除了孩子之外双方的其他人再也不相互串门了,到了亡人的祭日也是各念各的索,各吃各家的萝卜菜,即使平日里在路上遇见了也只是“”嗯“啊”的应付一声,大寺的男子再也没有人娶陈家沟的女子为妻,陈家沟嫁给大寺的女子再也无法回娘家了。昔日两派人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的场面再也没有了,亲情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淡,我爷爷也在那一年去世了……
三
如今我们家追随大寺已经二十几年了,那可怕的“沙陈事件”过去也快二十年了,许多的记忆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已经慢慢变淡了,只是忘却的是记忆而历史却是泯灭不了的,它真实而清晰的在那里时刻提醒着我们:过着幸福生活的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去做?
————————————————————————————————————————
B文
历史是一个雕刻家,它有时会随意的落下自己的刻笔而刻出很丑的东西,但这种丑陋的东西却需要很多人用很长的时间甚至是一辈子去观察与感悟才能发现它真的很丑。
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总是写一会儿就会向父亲问一些事,问的次数多了父亲也就烦了,他便会对我说:“这些事你知道的少,里面的很多东西你不懂,你是写不好的,你还是写别的东西吧”。当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就真的不想写了,想放弃了,只是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满脑子闪现的都是“大寺”啊,“陈家沟”之类的,有时还有不断跑动的身影和断断续续的厮杀声和哭叫声。我就从床上翻起来,又去问父亲和老一辈关于那个时候的往事。
其实我也知道我是写不好这些东西的,但我又不甘心,历史本身它是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我只是想将它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们去了解它。
我现在经常会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家当初没有转到大寺而继续追随陈家沟的话,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如果在“沙陈事件”中我们家族有人伤亡的话,现在整个家族又会是怎样的呢?……
也许,我根本就不用想。
七爷有一个女儿(我叫她姑姑)嫁给了大寺的男子,“沙陈事件”之后,她便被自己的父亲和所有的兄弟姊妹孤立了起来。和她经常走动的娘家人也就只是我的外婆(七爷唯一的妹妹)和我们这些大寺的人了。我那个姑姑家离我们不远,翻一座山就到了,她家有很多的杏树,每年杏子熟的时候,我们很多孩子(有大寺的也有陈家沟的)都会去她家吃杏子,回来时还会带回来一箩筐杏子,直到去年姑姑因病去世。
在姑姑病重的那段时间,外婆经常不顾腿病和我的母亲及舅舅们翻过山去看她,但她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却很少去看她,仅有的一次还是七爷在他们寺里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看了一回。在姑姑病危的日子里,七爷也经常通过我的母亲来了解姑姑的病情,每次当得知姑姑的病情又加重的时候,七爷总是显得很难受,母亲告诉姑姑走了时,七爷默默流下了眼泪,年过七十的他泪水布满了折皱的脸庞,颤抖的身躯久久不能平静,姑姑走的时候他没能看上一眼……
只是,这又是谁的错呢?
现在,每次回家路过夏寨寺旧址的时候,我都会透过车窗努力的朝那儿望去。母亲说“夏寨寺械斗”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当26具尸体停放在寺前的大卡车上准备运走的时候,朗朗乾坤突然刮起了一阵飓风,用柱子顶着的寺门被大风吹开之后摔得咣咣直响,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逝去的生命又要诉说些什么呢?
生活还在继续,生命还在延续,可喜的是在我们这一代,大寺和陈家沟的人的宿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的在淡化,我们家族的人也慢慢走得近了一些,开始互相说话和关照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们杨坊村的回民都会忘记自己是大寺人还是陈家沟人而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因为我在努力,我的兄弟姊妹在努力,我的家人和亲戚在努力,我的周围的人在努力。
又是一个主麻日,寺里的喇叭又响起了一声声古兰经,悠扬而深远,似乎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往事,此时整个村庄都在聆听。父亲也还是跟以往一样早早地洗净了身子,穿上干净的衣服和隔壁的老答一起去了大寺做礼拜,而七爷已在半小时前就骑自行车去了陈家沟寺了,不同的是七爷在经过我们家门前的时候,会吆喝一声:做礼拜去啰!
注1:主麻日是伊斯兰教聚礼日。穆斯林于每周星期五(金曜日)下午在清真寺举行的宗教仪式。主麻一词系阿拉伯语“聚礼”的音译,其仪式包括礼拜、听念“呼图白”(教义演说词)和听讲“窝尔兹”(劝善讲演)等宗教仪式。
注2:“尔麦里”是阿拉伯语 “amal”的音译,本意指各种功修和善行,特指为纪念伊斯兰教先贤、哲人和某些苏菲门宦教主的主要宗教仪式。可以在家里举行,邀请阿訇念诵《古兰经》、赞圣,家庭成员、重要亲友、清真寺阿洪和满拉一起参加;可以在清真寺举行,清真寺周围的穆斯林一起参加,阿洪、满拉及社区内懂教门的男人们聚在清真寺大殿一起念诵《古兰经》、赞圣,清真寺宰羊宰牛、准备食物招待参加尔麦里的教民,教民要向清真寺出散乜贴。
注3:俗称油饼,是回族人民的传统食品,每逢开斋节、 古尔邦节、圣纪节,家家都要煎炸油香,除了自己食用以外,还要相互赠送,有的家里过节纪念亡人,有了红白喜事,也要炸油香以表示尊祖继俗。
注4:即教门,是教派的意思。
版权归《看历史》(原《国家历史》)所有,转载请与杂志编辑部联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