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8月 06, 2017

招募线人,强迫归国,扣押遣返:北京长臂伸向海外维族人

时间:2017年8月3日
https://www.voachinese.com/a/beijing-long-arm-control-overseas-uyghurs-20170802/3969939.html

华盛顿 — 流亡美国的维吾尔人伊利夏提不久前接到一通电话,一位在美国学习的维吾尔人说,有个自称新疆乌鲁木齐安全局的人给他打电话,以他在中国的母亲和姐姐做威胁。

“他们在电话中要求他要么回来,要么为他们工作。他说,你把知道的那边维吾尔人的情况告诉我。”

作为美国维吾尔人协会主席,过去几个月来,伊利夏提听过好几起类似的事件。加州的一位维吾尔族学生也受到威胁,基本模式如出一辙。

“小伙子很着急,问我怎么办。我说拉黑,把微信从你的手机上去掉,切断和家里人的联系,”伊利夏提说,“我告诉他们全部通报给FBI,实际上也有两个人给FBI讲了,FBI也到他们家里。我要他们把对话录下来,全部转给了FBI。”

伊利夏提记得,以往中国安全部门也采取过类似手段,试图招募海外维吾尔人做线人,但是从来没有过像今年这样严重的情况,“特别是过去两个月,年轻人几乎每家都收到电话了。”

​“中共的手越来越长,”流亡德国的维吾尔族活动人士多力坤·艾沙对美国之音说。

多力坤最近在罗马被警方短暂扣押。当时,他受邀在意大利参议院就有关中国政府镇压维吾尔人的问题作证。

7月26日上午11点半左右,听证会前半个小时,多力坤来到参议院大楼门口,看到那里围了很多人,“我以为是记者,结果是意大利警察,”他说。

警察的手上都握着他的照片,核对过证件后,警察要多力坤跟他们走一趟。

他被带到三个多小时车程外的一个警察局,三四个警察在一间小屋子里向他问话。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是德国公民。他说之前中国政府有accusation (指控),有个中国政府的通缉令,中国政府要求这样。”

2003年,中国公安部把多力坤列入“东突”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名单,并向国际刑警组织申请了红色通缉令。但是目前国际刑警组织的网站上看不到通缉多力坤的信息。

两个多小时的问讯、按指纹、拍照、联络德国政府后,意大利警方对他说,还要再联系国际刑警组织,才能决定要不要放人。

“我跟他们说,联系也没用,国际刑警组织的负责人是中国公安部的副部长,”多力坤说,“他们说我们知道,但是我们必须这么做。”

三个半小时后,多力坤获释了。他在意大利参议院第二天的活动也因据称的中国压力被迫取消。

7月28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陆慷在例行记者会上说:“多力坤·艾沙是国际刑警组织和中国警方红色通缉的恐怖分子,将其绳之以法是有关国家应尽的义务。”

过去,多力坤也曾遇到过类似的麻烦。2009年他在韩国机场被移民官员扣留四天;2016年他入境印度的电子签证被拒。国际调查记者联盟曾称多力坤为“某些国家滥用红色通缉令的受害人。”

但是多力坤说,他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欧洲国家。

“意大利是一个民主国家,一个法治国家,一个尊重人权的国家,发生这样的情况对我来说是很遗憾的,”他说。

不过,美国维吾尔人协会主席伊利夏提认为,生活在西方的维吾尔人还是相对安全的,因为西方国家大都遵循法律,承认基本的人权价值观,不会听任中国政府摆布。

“但是亚洲的一些独裁国家,还有像埃及这种军政权国家,很容易被中国收买,中国政府给点钱,就要求他们逮捕、驱逐维吾尔人,”他说。

自2013年以来,马来西亚当局以“涉嫌恐怖主义”为名遣返了至少28名维吾尔人。2015年,泰国将100多名蒙着头套,带着手铐的维吾尔人押送回中国。

事态的最新的进展是,埃及安全部队正在大规模拘捕、遣返维吾尔留学生。

当地学生和活动人士对英国《金融时报》说,中国官员自5月起,向海外维吾尔族学生发出通知,要求他们立即回国。他们的父母往往已被当局扣押。

总部设在海牙的权益组织“无代表国家和民族组织”(UNPO)的报告说,7月6日,埃及当局遣返了至少12名中国籍维吾尔族学生。目前仍有约150人被扣押,面临立即遣返。

报告说,“埃及各地的维吾尔族学生晚上不敢睡在自己的床上,害怕被从家中带走。这种恐惧也波及到那些已经在埃及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维吾尔人家庭。他们担心无法继续获得合法居住的文件。”

该组织证实说,很多按规定主动回国的学生一到中国就立即被捕,家人无从知晓他们的下落。

美国维吾尔人协会主席伊利夏提说: “ 有一个学生回去了,这是我知道的,回去以后就被放到学习班,然后就失踪。有一个是阿克苏(位于新疆西部)的维吾尔学生,他在伊斯坦布尔大学学习。他的母亲不停要求他回去。回去他被抓了,被判了五年还是六年徒刑。”

“无代表国家和民族组织”获得的最新消息说,两名维吾尔族青年男子的尸体近日被交还给家人。他们是18岁的阿布都热西提和21岁的阿拉法特。二人回到中国后就进了学习班,目前尚不清楚他们为何死亡,死因为何。

该组织项目官员尼可莱塔·恩瑞莎从布鲁塞尔通过电话对美国之音说:“我们强烈敦促结束这场运动,让这些学生能够在海外留学、生活。我们强烈谴责这些做法,”

中国和埃及官方对中国籍公民在埃及被拘押一事表示知情,但称这些人被拘押的原因是他们违反了移民法律。

聯手打擊東伊運 土耳其對華示好

http://hk.on.cc/hk/bkn/cnt/commentary/20170807/bkn-20170807003618621-0807_00832_001.html

土耳其外交部長恰武什奧盧日前訪華,正式決定將疆獨組織「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東伊運)列入恐怖組織名單。這是土耳其對華政策的一個重大改變,也是中土雙邊關係發展的重大進展。處於內憂外患的土耳其,終於向中國作出妥協。

東伊運是疆獨恐怖勢力中最具危害性的恐怖組織之一,其宗旨是通過恐怖手段在新疆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國」。過去二十多年,該組織在中國境內製造了上百宗襲擊,造成巨大的傷亡,包括在北京奧運期間該組織成員駕車輾斃邊防武警,以及製造駕車衝擊天安門事件。

東伊運被美歐等西方國家定性為恐怖組織,但土耳其卻長期拒絕。土國總統埃爾多安具有濃厚的奧斯曼土耳其情結,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恢復大土耳其榮光,因此將新疆的維吾爾族人視作「同宗兄弟」,對疆獨組織更是公開保護。二○○九年烏魯木齊駭人聽聞的七五事件爆發之後,全球只有土耳其政府站出來力挺製造屠殺的疆獨恐怖分子,指摘中國恢復秩序的措施為「鎮壓」。

更讓中國政府憤怒的是,土耳其政府駐東南亞各國的使館協助維吾爾族人偷渡到土國。過去五、六年間,不少維吾爾族人南下雲南、廣西一帶偷渡出境,進入緬甸、泰國、馬來西亞,從土國駐當地外交官手中獲得土耳其護照飛往伊斯坦布爾。二○一四年在雲南昆明火車站製造大屠殺的疆獨分子,就是因為出境被阻,就地搞「聖戰」。

土耳其之所以庇護疆獨勢力,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進一步壯大土族人口,與爭取獨立的庫爾德人進行「硬撼」;二是利用這些人為炮灰,為拓展奧斯曼土耳其的勢力範圍打前鋒。但埃爾多安沒有想到的是,過去幾年圍繞敍利亞戰局,國際形勢發生重大變化,東伊運成為阿蓋德以及伊斯蘭國極端武裝的分支機構,變成窮兇極惡的國際恐怖主義勢力。

更重要的是,東伊運對曾經豢養它的土耳其政府反戈一擊,認為埃爾多安與俄羅斯、伊朗站在一起,背叛了穆斯林遜尼派。在今年初伊斯坦布爾發生的多宗爆炸襲擊案,便是由東伊運組織一手操辦,埃爾多安養虎不成反遭虎噬。

目前,土耳其處於風雨飄搖之際,內有居倫組織的叛亂、庫爾德工人黨的獨立運動、東伊運組織的暴亂;外有敍利亞戰爭的影響,捲入卡塔爾與沙特、阿聯酋等的內訌,以及歐盟難民危機。從某種意義上說,土耳其是國際環境最惡劣的國家之一,在這個敏感時刻,埃爾多安急需中國的幫助,因此用打擊東伊運作為見面禮,也是合情合理,但中國必須提防土耳其反覆無常。

星期一, 7月 10, 2017

傅礼初在西方内亚史研究中的位置及影响

作者:钟焓
《中国边疆民族研究》 2013年00期


内容提要:本文概括归纳了20世纪下半期美国内亚史学者傅礼初(1934-1984)的研究贡献和治学学风,指出其在战后西方内亚史研究中所占据的独特位置和产生的后续影响,以凸现出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欧美相关学术领域中所发生的巨大学风变异,从而有助于我们更加贴切地观察国外内亚史研究在上世纪50年代以后所经历的学术转型的轨迹。


1984年6月美国哈佛大学中国史与内亚史讲座教授傅礼初(Joseph F.Fletcher)因病不治,与世长辞,享年49岁。他的早逝随即被专业人士认为是对美国内陆亚洲研究领域的无可补救的重创,因为依照当下的西方学术培养体制,不大可能指望有人在短期内能够填补相关领域的巨大空白。这种悲观的学术估计一直延续到多年以后出版的《剑桥辽夏金元史》中,此书的编者在终章结语处不无遗憾地写到:“傅礼初教授一直强调应该写作一部有关包容亚洲各国历史的‘全史’,如果不是由于他的突然早逝,他会把这一理论用于本书和《剑桥中国史》的其他部分”。①西方汉学家的表述语调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惋惜之情,这也反映出傅氏生前被人们寄予的期望之高。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傅礼初的学术影响与个人声名均在与日俱增,继承并发扬其学术遗产的不仅有他当年在哈佛校园内培养出的专注于内亚研究的学生群体,而且更有像弗兰克这样名显当世的全球史专家,后者在他的极富颠覆性和争议性的《白银资本》一书中对傅氏的学术观点多有称引,这清楚地表明了其学术影响早已超出了狭义上的内亚史和汉学领域。可以说在傅氏逝后的近30年中,他的学术成就没有一天被学界忘却,以至今人仍然时时可以从大量内亚研究的外文学术出版物中体验到其留给后学的丰厚遗产。让人稍感意外的是,对如此重要的一位学术大家,长期以来在东西方却都缺少专文对其贡献和地位进行较为全面的总结。目前较有学术价值的有关论述仍推王国斌在其逝后次年发表的纪念专文《中国与世界史》,以后当傅氏的已刊论文和部分遗作结集出版时,他又贡献了一篇精彩的书评,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其研究思路和治学理念。②另外法国学者鄂法兰曾在2006年哈佛大学傅礼初讲座的讲演中以“反思傅礼初留下的学术遗产”为题较为精准地勾勒了傅氏在入华伊斯兰教、蒙古史、新疆史、满族史-清史四大领域中取得的辉煌成果,并补充了此后欧美学术界在这些领域中新涌现出的代表性著述,惜这篇富有指示价值的文稿并未正式整理发表,仅能从哈佛大学的有关网站中下载阅读。③而国内学者对傅氏业绩的介绍侧重于在华苏菲教团的主题,尚未全面充分地揭示其学术成就。④本文拟从比较其治学路数的前后差异入手,意在彰显傅氏一生中所经历的学术转型,并重点剖析其学术风格对西方内亚史研究的巨大影响,从而有助于我们贴近观察西方尤其是美国学界在这一学术领域所经历的学风交替。需要指出的是,关于傅氏对入华伊斯兰教问题的研究,作为这方面权威的鄂法兰女士已经作了详尽精到的总结,故本文中将不再涉及这一主题。

一 作为考据大师伯希和再传弟子的傅礼初

根据傅氏1995年遗作序言的介绍,他早年在哈佛大学斯拉夫语言系获得学士学位后,即于1958年成为同校远东语言系的研究生,论文指导人是美国杰出的蒙古学家柯立夫(F.W.Cleaves)教授,专业方向确定为以蒙古史为中心的内陆亚洲史研究。傅氏最终在1965年完成了关于19世纪的蒙古文史书《宝贝念珠》(Erdeni-yin erike)研究的学位论文而获取博士学位,并于次年得到了本校远东语言系助教授的正式任职,从此直到去世,他都没有离开在母校的教席。①显然,这一直接留校供职的学术经历对于有着杜绝“近亲繁殖”以加强人材校际流动传统的美国名校来说是异乎寻常的。②而要全面地了解傅氏在哈佛所受到的学术训练,则有必要首先回顾内亚研究在美国兴起的历史。

简单地说,以语言与历史为中心的内亚研究在美国出现的时间并不久长,起初同该国的不少人文社会科学一样,其发轫也源自欧陆国家技术力量的推动。美国内亚研究的首位具有世界级学术影响的人物即是被公认为造诣与天赋均不亚于伯希和(P.Pelliot)的德裔学者劳费尔(B.Laufer)(1874-1934)。他虽然发表了数量可观的研究成果,但却因为长期供职于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缘故而一直未有机会栽培接班人。③真正在内亚研究的教学与科研两方面同时取得了突出成绩的学者则始于在加州大学伯克力分校执教多年的俄裔学者卜弼德(Peter A.Boodberg)(1903-1972)。④以后随着二战前后欧洲政治局势的骤变,更多的来自欧陆国家的内亚研究专家选择了前往北美工作定居,这一楚材晋用的风潮从上世纪的三十年代末一直持续到五、六十年代。其中代表性的学人有来自德语国家的雷兴(Ferdinand D.Lessing)(1882-1961)和闵海芬(Otto J.Maenchen-Helfen)(1894-1969)以及更为年轻的孟格斯(Karl H.Menges)(1908-1999)和艾伯华(W.Eberhard)(1909-1989),⑤来自俄语国家的有鲍培(N.Poppe)(1892-1991)和普里察克(O.Pritsak)(1919-2006),⑥此外还有原籍匈牙利的T.Halas-Kun和塞诺(D.Sinor)(1916-2011),以及出身比利时天主教圣母圣心会的蒙古学家田清波(A.Mostaert)(1881-1971)和司律思(H.Serruys)(1911-1983)。①上述学者在美国高校和研究机构的长期服务使得该国的内亚研究迅速缩短了原本与欧洲存在的学术差距,并渐渐达到可与后者相伯仲的水准。其中在哈佛大学任教的精通突厥学与穆斯林史料的黑汗王朝专家普里察克教授即是傅礼初的老师之一,他对突厥系草原民族迁徙规律的考察以及对游牧人皈依高级宗教这一社会现象的关注直接启迪了后者的类似研究旨趣。

至于傅氏的导师柯立夫(1911-1995)虽然生于美国本土并在本国获得高等学位,但却曾在1936-1938年间专程留学法国巴黎以跟随伯希和学习,以后又来华搜集资料并与中国同行建立了学术联系。他于1953年凭借在《哈佛亚洲研究》上刊发的一系列关于蒙汉双语碑铭的注释长文而荣膺法国金石与铭文学院颁发的儒莲奖,一举奠定了个人在蒙古学研究领域的权威地位。②从他发表的这些长达数十页甚至上百页的考释性长文来看,可谓完全继承了伯希和的治学特征,文中绵密赅详的注释和极其深入的语言学-文献学考察不禁让人回忆起当年伯氏对《圣武亲征录》和《元史•宗室世系表》等史料的类似笺证。文风的相近自然只是外观表相,更重要的则反映出柯氏像他的老师那样,同样具备了处理多语种史料的罕见功力。在他们的著述中,经常为了彻底解决一个譬如对音还原这样的微观疑难就动用作者平生储备积累的多学科浩博知识,反映在行文风格中即是注释明显长于正文。表面上看其展现的这种雄狮搏兔般的考证工夫似嫌繁琐艰深容易让人敬而远之,但实际上对历史透视能力极强的伯氏师徒堪称那种擅长以通驭专,于广博中求精深的大师,因此所取得的微观考证进展常常能够直接促成历史研究的关键性突破,这也是为何此类学术著述始终具有长久生命力的原因所在。而在伯希和重点栽培过的那批杰出弟子当中,无疑柯立夫在治学风格上是和老师最为趋近的一人,终其一生,他都只发表考证注释性论文,处理的对象从蒙汉双语碑铭直到《元史》中的人物列传,其中也包括了大量名物制度和疑难词汇的考释性札记,但却从不耗费笔墨撰写任何通论性文字与综合类作品。除了致力于准备《蒙古秘史》和《孝经》中古蒙古语译本的译释文本以外,他也从未计划出版任何专著。③然而,要成就像伯希和-柯立夫这类淹博无涯般的学问深广度,最大的难关就在于必须能够阅读处理十多种语言文字,以从中汲取巨量的有用学术信息。显然这对一般的内亚学者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④值得庆幸的是,柯立夫在60年代的哈佛东亚系先后培育出两位具有这种素养的可遇不可求的高才:出自西雅图华大系统的法夸尔(David M.Farquhar)(1927-1985)和直接升自本校的傅礼初。这也显示出通过立足本国的教育资源,美国已经能够造就出堪与欧洲学术水准相当的本土化一流研究人才,因而逐渐摆脱了对欧洲的智库依赖。可惜这对令人称羡的双子星座在80年代中期即早早陨落,这对日后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内亚研究都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事实上从傅氏在研究生阶段所受的学术训练来看,主要的精力也确实花在了多语种的学习和掌握上。作为柯立夫、普里察克、洪业等名家共同训练出的弟子,他熟练地掌握了汉语、蒙古语、满语、阿拉伯语、波斯语和数种突厥语等文献语言。以后傅氏终身保持了对于掌握语言的浓烈兴趣,以至到最后他总共学习了二十种以上的语言。①高超的语言素养再加上对文献的强劲批判实力保证了他在留校执教之后正式发表的首篇学术论文《1368-1884年间的中国与中亚》立即获得了圆满的成功。②撰写此文的缘起要追述到1965年9月费正清教授(J.K.Fairbank)(1907-1991)主持的以中国的世界秩序为研讨主题的学术会议。尽管学术风格及研究旨趣均与伯希和的弟子们大相径庭,费正清却始终非常赏识这位曾经选修过自己清史课程的才华出众的晚辈。这也是傅礼初继1963年在《哈佛亚洲研究》上发表处女作之后的又一次学术突破。考虑到与会专家大多为早已成就卓著的学界名流,因此其时才完成博士论文不久的傅氏即受邀参加如此隆重的高规格学术会议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显然费正清确信他能够用一种惟其独有的方式来组织归纳多语种史料以揭示出中国与中亚的政治互动联系,从而将令人兴奋的新知刺激传递给学界。这篇成名作娴熟地将简明准确的史实叙述与高度技巧化的细部考证融于一体,正文的行文尤为明快耐读但又在关键之处将重要的史料和盘托出,而大量技术性考证工作则由篇幅更大的上百条注释予以承载。单从形式上观察,上述注释长过正文的行文风貌确乎继承了伯希和式的法国东方学旧有传统,但在另一方面,傅氏仅用不到20页的篇幅就成功地将中国与中亚500年的基本交往经过展示在读者眼前,这种卓越的史实提炼与叙事概括能力在许多崇尚繁琐考据的东方学家身上是难得一见的,就此而言,他又与向不注重综论写作的伯希和、柯立夫等先辈学人不尽相同。论文如此安排的直接好处在于能够同时赢得不同知识背景的学者群体的欣赏:对大多数不专治内亚史但又需要了解该主题的学者来说,尽可以从阅读流畅简练的正文叙述中获益;而对另一部分专业人士来说,则足以从细致品味文后的绵密注释中体会到作者拥有的过人实证功力。因此该文在问世之后的40多年间,一直以较高的引用率成为这一领域的经典之作。以下我们将通过对此文的相关分析管窥出作者的治学特征。

首先从引用史料的规范性来说,该文的学术标准无可挑剔。中文古籍的征引多注出了原书的版本、作者、卷次、叶数及成书时间,并与二手性著作相区分;以波斯文为主的穆斯林史料的引用则严格按照东方学的传统要求,细致标示出原文所在的刊本页码中的行数,对于前人极少利用的尚无任何刊本和译本的手稿类珍稀史料还标明了原件的收藏地点以及对应的馆藏编号。其次,作者在注释中随时注意将此前学者对于史料的误释之处一一纠正,并对诸家译文存在分歧的地方断以己意,以尽可能择善从之。作者更正的这些前人误释之处,还包括了一处拉丁文文献的误译,而在讨论阿古柏伪政权与清朝的政治接触问题时他又引用了当时一位希腊旅行者留下的希腊语行记材料,凡此种种透露出作者的西方古典学修养也是相当深厚的。③第三,对于有关细节的技术性探讨非常完备,例如作者曾花费近一页的篇幅详尽讨论帖木儿汗国使团出使明朝时间在有关文献中的记载问题,其中不仅需要将波斯文文献与《明实录》的各种记载彼此勘合,而且还必须将穆斯林史书中的回历日期准确无误地换算成公历时间。④正是缘于作者对这类细节问题探讨得缜密周全,故他对相关史实的梳理叙述明显较前人更为精准,在此基础上复原的历史过程自然也就更显可信。最后,作者列出的二手性参考文献也极其详备,涉及到大量通常容易被欧美学者忽略的中文、俄文和日文的学术出版物,从中可见他对前人的研究成果作过一番彻底的调查清理工作。⑤要之,傅氏大作的发表昭示着一位内亚研究的新星在学问上的全面成熟,而综合性的博学多才和高度敏锐的语言天赋在其身上的完美体现也映照出伯希和这名再传弟子的灿烂职业前景。

当然在该文发表四十多年之后,再来重温这篇里程碑之作,今天的读者未必在所有考证细节上都同意作者的见解。同时此后学术的长足进步也适宜对作者的某些论点续加补充和扩展。考据上的可商之处或待专文详加申述,此处笔者仅针对文中的几则注释引用有关资料稍作附加性的说明。

自巴托尔德(W.Barthold)(1869-1930)以来的东方学家曾注意到帖木儿汗国的史书中多将当时统治中国的一位君主称作“猪皇帝”(Tonghuz Khan),傅礼初进而指出这是明太祖姓氏的谐音双关。①其文发表数年后,藏学家杜奇(G.Tucci)(1894-1984)首次刊布并翻译了藏族史学家索南查巴(bSod nams grags pa)(1478-1554)所著的《新红史》,其中在述及元朝统治结束后,“汉地的猪脸皇帝于土猴年从蒙古人手中夺取权力并执政三十三年”。②看来在15-16世纪的西域与吐蕃都曾流传此类用“猪皇帝”一名来影射朱元璋的传说。很有可能更晚时期的蒙古文史料如《蒙古源流》等出现的元顺帝夜梦为一铁牙野猪追逐的情节也是对早些时候曾流行过的此类影射性传说的回响。③这种“猪皇帝”传闻在内陆亚洲传播的广泛性也足以纠正一度有人提出的将波斯文史料中的Tonghuz Khan视作北元可汗的观点。④

作者在正文叙述中亚人对明朝的观念时,认为他们将中国视为一个部分依赖中亚商品的市场地,并为此专门出注说明。他在注中引用了一份有法文译本的写成于1580年的突厥语手稿,该文献称喀什一带出产的玉石大多销往中国内地,因为如果没有它们以阻止闪电的话,那么中国内地将会被闪电摧毁。⑤实际上这里的玉石可以规避闪电的观念早在11世纪的可失噶里《突厥语大辞典》中就有明确记述。《辞典》在解释突厥语yašin(“闪电”)时,引用了一条采自当时突厥人中的格言:“谁身上拥有玉石(qāš ,只需把这种白色纯净的石头做成戒指戴着,那么就可以躲避闪电,因为这是它的属性。如果把它包裹在布里投入火中,玉石和布都不会燃烧,这是验证过的。干渴的人把玉放入口中即可解渴。”⑥同书随后又在解释突厥语qāš(“玉石”)时,称它是一种纯净的石头,白色或者黑色;而白玉被镶在戒指上可以使佩带者避开雷击、闪电和不再口渴。⑦据此可知这种观念在突厥人那里流传的由来已久。

作者在随后评价中亚人的中国皇帝观时认为他们并不认为中国皇帝必然地位崇高于沙皇俄国、奥斯曼土耳其、鞑靼汗国和莫卧儿帝国的君主,为此在注释中特地引述了瓦里汗诺夫文集中的一则描述18世纪中亚历史的材料。据称当初准噶尔汗国的君主噶尔丹策零(1727-1745年在位)曾询问一度被其俘获的哈萨克中帐首领阿布赉汗,在当时的世界上有哪些伟大的统治者。后者回答的先后次序是控噶尔(Kondaker)、俄国的白沙皇、Izhen-khan、噶尔丹策零和他自己,而策零对此表示完全认同。①傅礼初将控噶尔注释为克里米亚鞑靼汗,Izhen-khan则注为中国皇帝,不过都未作进一步的解说。按控噶尔本系中亚突厥人对奥斯曼土耳其素丹的称谓,②早在1712-1715年图理琛使团访俄之前,清朝方面就已经知晓了这一衔称的含义。③不过对于外蒙古的和屯人和中亚的部分哈萨克人来说,被视作其祖先的控噶尔汗其实却是克里米亚鞑靼汗。④惟据新近披露的满文档案来看,18世纪中叶的哈萨克人和浩罕人确实是将当时的清朝皇帝与控噶尔汗看作一东一西的并列两强,而那里的控噶尔汗似乎又是指的土耳其素丹。⑤故策零与阿布赉对话中出现的控噶尔存在两指的可能性。至于Izhen-khan应复原成ejen-khan,ejen一词在蒙古语-满语中的字面含义均为“主人”,但可以引伸出君王之义。早在15世纪中期成书的藏文史书《汉藏史集》中即称萨迦班智达在六十六岁时到达凉州幻化寺与蒙古之王echen阔端会见,并结成施主与福田的关系。⑥阔端前面的头衔echen实际上就是蒙古语ejen一词的藏文转写形式,因吐蕃一方归附蒙古是先和驻跸凉州的阔端发生政治上的隶属关系,所以自然会按照蒙古人的习惯,以蒙古语“主人”一词尊称这名作为实际统治者的王子,以后阔端甚至在晚期的蒙古史料中被夸大为继统的大汗或即与此有关。⑦而且至今在蒙古的有关萨满诗歌中,成吉思汗也被称作成吉思之主(ejen čingis)。⑧这反映出上述两词确有涵义上的相通性。而在清初入关以前的满族社会中,ejen(“额真”)一词本来只是人们尊称家长的惯常习语,但从太祖朝开始,它也渐渐具有了君主的含义,并出现了ejen-khan这样的联合性称谓,到随后的太宗时期,用ejen一词表示皇帝的用法已趋于固定,继之而来的即是使用ejen-fujin来称代皇后。自此开始其他人对该词的使用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原来流行的固山额真之类的常见名称也被改易成固山章京等。⑨额真一词的涵义转变或与满洲统治上层受到蒙古政治文化的深远影响有关。⑩随着清朝入关以后对西北地区的经略,ejen-khan遂成为新疆-中亚各族对清朝皇帝的固定化尊称。11这也影响到18世纪的哈萨克首领在致乾隆皇帝的归顺表文中用“主奴关系”(ejen-albatu)来界定其与清朝君主结成的国际政治服从秩序。12

傅礼初认为即使在18世纪清朝国势正隆时,其与浩罕汗国的关系也带有半平等性质,表现在清帝通过译员称唤后者的君主为“吾儿”,他把这种虚拟血缘的父子称谓解读成一种相对平等的迥异于君臣之间的政治关系,意味着清朝并未把浩罕当作藩属来对待。作者在注释中进而阐述了在内亚政治传统中,虚拟的父子关系与兄弟关系均传递出政治交往中的平等化理念,只不过被称呼为‘子’或‘弟’的一方要相对势弱一些。①实际上在内亚的外交传统中,虚拟的父子关系恰恰被赋予了政治名分上的尊卑落差,而被称作‘子’的一方在有的场合下也确实拥有一种近于臣仆的身份。这一情况绝非仅属个别现象。例如在907年唐朝灭亡前后,沙州的归义军政权先后经历了张氏和曹氏掌控的阶段,而长期以来它的外来威胁则是盘踞在甘州的回鹘势力。起初当张氏政权在军事上不敌回鹘人时,就不得不与回鹘可汗订立父子之盟,此后在曹议金统治时期,归义军出征甘州之役取得了辉煌成果,随即导致原先的父子关系逆转调整为曹氏是父,回鹘可汗是子的全新格局,并见于时人赞颂曹氏功绩的歌谣中(“甘州可汗亲降使,情愿与作阿耶儿”)。最后当928年双方关系完全和好时,曹议金与回鹘顺化可汗彼此即以兄弟互称。②更为著名的则属原为后唐节度使的沙陀后裔石敬瑭在契丹人的支持下于936年建立后晋政权后,为表示对耶律德光全面输诚,遂在表文中自称“儿皇帝”而恭称辽帝为“父皇帝”。这被认为是历史上中原政权首次公开承认外族王朝的宗主权。③而铁木真在兴起之初也曾和其父的安答克烈部首领王罕结成过名义上的父子关系,并作为其部下四处出征效力。④以后当畏吾儿亦都护决定臣服成吉思汗时,向蒙古方面提出的条件就是“使臣得与陛下四子之末”,这被认为是谋取相当高的政治地位,这一近于“第五子”的拟父子关系为以后高昌王世代迎娶蒙古公主奠定了基础。⑤清初多尔衮生前曾经被加封过“皇父摄政王”的称号,由此引发了学界对于此举是否意味他具有高于顺治的法统地位的讨论。郑天挺继孟森的“尚父说”之后同样否认此称号含有政治上高于皇帝的寓意,认为它只是当时最高爵秩而已。⑥而王钟翰却发现今存顺治八年《恩诏》原文中恰好出现了“皇帝”二字在书写时尚低于“皇父摄政王”称衔的现象,由此判断“皇父摄政王”高于“皇帝”略同于“太上皇”。⑦以后的研究者则从考察满族开国的政治传统着眼,认为多尔衮与顺治的拟父子关系可以使前者一改外藩宗王摄政的身份,转而在皇统中寻求到合法的地位,且就清初实情而论,皇父摄政王的权威已经凌驾于天子之上。⑧其实郑天挺在研究中已经注意到《蒙古秘史》中王罕与铁木真结成父子关系的记载,并联系了努尔哈赤与乌拉贝勒布占泰的类似关系,但最后却认为它们仅仅反映了蒙古与满洲都有尊敬如父者为父的金元旧俗而已。然而浏览《秘史》所记王罕与铁木真活动的史实,即知这种拟父子关系正是北方民族中首领与下属形成尊卑关系的写照。以后一直到民国时期的察哈尔蒙古人那里,和硕(旗)的官员昂邦仍然被他所管辖的属民们看作 “父亲”。⑨而且清朝早在入关以前,努尔哈赤就在体现其政治伦理的《圣训》中强调“君仕天以父,贝勒诸臣仕君以父”的拟父子等级化观念,以后的康熙帝进一步将其阐发为实施统治的“全才”观念,其中帝权的确立即依赖于君主与诸王臣民结成一种一元化拟父子关系。①因此从这一政治逻辑出发,清朝皇帝用“吾儿”式的拟父子口吻称呼浩罕的君主并非双边平等地位的宣告,仍旧属于君臣关系的一种变体。②而浩罕方面对此也心照不宣,故在其本国史书中,将清帝称作比一般君主(汗)地位更为尊贵的“可汗/大汗”(Khaqan-i Chin)。③同样地当帖木儿在相似的外交场合下用“吾儿”的口气招呼远道而来的西班牙使臣时,流露出的也是一种君主对外臣的高高在上的安抚态度。④


二 1970年代以来的傅礼初:从博学的考证天才向全史在胸的新型史家的转变

进入70年代以后,傅礼初的学术取向和关注对象均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研究对象上观察,他的兴趣点不再仅仅囿于内陆亚洲的地理范围,而是扩及早期近代化阶段的整个欧亚大陆,并执著于对当时欧亚大陆愈渐清晰的各地区平行发展和横向交流历史现象的追寻与解释;从研究纵深上着眼,他的思考聚焦点逐渐从13世纪以来草原民族的军事征服行为下延到了草原传统对于晚期欧亚帝国政治遗产的长期形塑及其最终转轨;而从学科方法上分析,除了他在上一阶段已经熟练掌握的传统东方学考证技巧以外,现代社会科学(尤其是政治学和人类学)的各种理论渐渐对他的研究产生全新的组织结构作用。研究趋向的如上变化昭示了傅氏已经从一位博学多才的考据学家转变为致力于学科沟通而视野广阔的全新历史学家。这一转型本来可以促使他在若干不同的研究领域内同时贡献出丰硕的原创性成果,然而由于他的急逝,最终仅有关于中亚和中国西北的苏菲教派的研究成果基本杀青,其他方面的完善和总结工作则未及完成,可谓“千古文章未尽才”。不过,在此期间他撰写的为数不多的几篇论文对于西方的内亚史及相关领域的研究起到了风气转移的作用,以下拟结合它们的内容来具体分析傅氏研究轨迹的转变。

从著作目录系年来看,自1970年以降,傅氏虽未疏离个案性的实证研究,但像当年成名作那样凭借繁密注释让人叹服的长篇大作却再未一见。期间他只发表了三篇以文献释读与注解为中心的论文,分别涉及到一通斯坦因(A.Stein)(1862-1943)在内蒙古黑城遗址获得的托忒蒙古文书札、《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中的一篇回部王公传记、17世纪成稿的一件波斯文文献中的若干段落。⑤这些文章均系他参加国际性蒙古学会议或受邀为学界同行贺寿而作,故篇幅相对都较短,其学术份量和影响力也要明显弱于此前的成名作。这一点与伯希和去世前完成200页以上的长篇论文《火者与写亦虎仙考》,柯立夫在其晚年还发表了朝鲜三田渡碑文蒙古文部分考释的长文形成鲜明对照。⑥显然在学术生命的后半期,傅氏的研究重心不再是像前期那样,着力于对繁难文献进行周密详尽的考证性注释,以此这方面的成绩显得较为有限。若评论者单凭考据细密程度作为裁量尺度,恐怕还会得出其后期成果尚逊色于前的认识。这种没有在考据上更上层楼的原因,实际上应归结为外界学术环境变化引发的作者本人治学倾向的根本性转折。

早在傅氏尚作为博士候选人在哈佛求学时,美国的中国学界曾就中国学今后的前途是应继续沿着传统汉学的旧路前行,还是主动与社会科学交流融会以最终质变为全新意义上的“中国研究”,展开过热烈而重要的争论。其结果促使以注重社科理论,强调问题意识而具有全新范式的“中国研究”渐次取代传统汉学成为中国学界的主流。当时正在美国传统汉学重镇哈佛东亚系接受包括汉学在内的传统东方学训练的傅礼初不大可能对这种明显的学风变迁漠然置之。同时哈佛大学校内的学术环境一直较为多元,仅以与傅氏有过亲密师生情谊的前辈来说,柯立夫堪称严谨笃实,不尚空论而全身心投入文献考据的传统型经院派学者,费正清则是一位重视社科理论与综合分析却又强调现实关怀的智囊型学人,其余像洪业、普里察克、费耐生几位则属于在多个领域内都造诣不凡的博雅通才。长期置身于这样的学术环境下,自然有助于天资极高的傅氏对于种种不同的方法论均保持敏锐的洞察力,并以兼取众长的开放心态为自己的学术成长独辟蹊径①。试以中国史为例,他所熟悉的成果既有传统汉学型考据著述,又有当时异军突起的施坚雅(W.Skinner)(1925-2008)、何炳棣(1917-2012)等强调以社会科学方法治学的学者们的拓荒之作。当他正式留校供职之后,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中坚布罗代尔(F.Braudal)的系列著作开始进入到其视野中。对比之下,即使到80年代以后,许多强调论从史出的内亚史研究者对于上述这类带有明显“结构-功能”范式的史著依然是缺乏了解兴趣的。②而傅氏对于该学术流派的关注则促使他超越旧有的学科樊篱,以全史在胸的眼光去透视内亚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并进而从宏观上思考欧亚大陆各地区历史的趋同与合流的课题。他的思索答案最终表现在1973年撰写的《全史:论早期近代(1500-1800)的平行化与关联性》。③

作者在文章序言中即将结论全盘道出,相对于此前各地区的独立性历史进程而言,欧亚大陆在时值16-18世纪的早期近代阶段终于具有了共同的一体化历史,而中国也是其中之一;随后又就历史现象中的关联性(interconnections)与延续性(continuties)两大概念作了界定:前者指代各地域社会间发生的交流现象,例如思想观念与制度层面的传播与贸易的联系作用等;后者则指地域社会内部制度模式的贯时性延续。他随后指出为了捕捉这两类现象,研究者必须深入发掘隐藏在政治史和制度史之下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的变迁发展,而“全史”(Integrative history)理念的提出正是用以解释这类相互关联的历史现象。为了贯彻这一理念,研究者应该首先观察到地区之间的平行性现象,再确定它们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联。傅氏就此对西方的几种流行的史学观作了深刻反思,在他看来,汤恩比(A.Toynbee)的《历史研究》缺乏对世界的经济、社会和文化的交流-联系的讨论,而雅斯贝斯(K.Jaspers)的《历史的起源与目的》又恰与之相反:虽然注意到了各文明之间的相似性,却又无法建立起贯穿这些现象的因果联系。至于后出的麦克奈尔(W.H.McNeil)的《西方的兴起》同样缺少对于从中世纪晚期到早期近代的世界共通性历史趋势的考察。他同时也评论了当时在北美史学界流行的重视与社会科学界进行交流的区域研究模式,认为其实践者虽然敏于揭示传统的延续性,但却将寻找跨地域联系的机会转让给社会科学家们,而后者未必就适合承担这类工作。相对来说,只有“年鉴学派”在破除人类历史的隔绝性上作出了积极的努力。

作者随后用主要的篇幅勾勒出前近代时期的七种平行性现象:一,人口增长;二,时代节奏的加快;三,区域性城市的增多;四,城市新兴阶层的崛起;五,宗教改革运动的发生;六,乡村农民运动的高涨;七,游牧化的退潮。以上现象中,作者对于现象五和现象七均有长期潜研的心得,因此总结得尤为精辟,以后在研究中又不断深化。他对其他现象的概括则大体源自对他人成果的借鉴与吸收,反映出作者独有的敏锐批评眼光和高人一筹的史实综合能力。至于这七大现象彼此间的可能联系,论文的最后部分也尝试性地作了初步解答。傅氏认为人口的增长促使历史进程的节奏加快;而经济活动的增多导致城市化运动的提速,并进而影响到宗教价值观念的变革;同时城市中壮大的新兴富裕市民又日益加强对农村的经济控制,故形成了农民运动四处蜂起的重要原因。最后以新兴城市为基础的定居国家实力的愈发强大则促使以往由定居世界和游牧力量维持的势力均衡遭到破坏,传统的游牧人也越来越多地向定居化过渡。

傅氏在70年代以来的执教活动中与不少研究社会科学的一线学者们建立了密切的学术联络,通过这种富有成效的学科对话来分享后者的理论反思,从而使自己这一时期的论文带有明显的概念提炼和理论思辩色彩。和他合作过的社会科学专家们包括了像艾森斯塔德(S.N.Eisenstadt)这样的研究帝国问题的政治学权威,两人还曾合作开设过关于帝国问题的课程。①对帝国政治问题的深入思考促使他在1970年代后期连写了两篇带有较强理论性的论文,首先是提交1978年9月意大利贝拉焦(Bellagio)举行的政治学理论会议的长篇论文《血腥的竞争继承制:奥斯曼帝国、印度穆斯林政权和晚期中华帝国的权力与承袭》。②或是由于篇幅的缘故,这篇应当是其生前撰写的最长论文一直未能公开出版,以后也没有被刊载到他的论文集中,但仍然不时在学界受到有心人的征引评介。根据有关介绍,这篇论文重点讨论的是从金到清的中国、印度莫卧尔帝国、奥斯曼土耳其的皇位继承问题。此前虽然有西方学者对于上述亚洲国家的权力继承模式发表过论述,但多因语言能力的限制,仅满足于使用转手的有限史料,而且其视角也不同程度地带有欧洲中心论,因此得出的研究结论颇显肤浅。作者将晚期的中华帝国、莫卧儿印度和奥斯曼土耳其定位成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内陆亚洲突厥-蒙古型政治遗产的最为典型的三个晚期帝国,虽然从表面上看三者均已定居化和官僚化,并与当地固有的儒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实现了涵化。这项研究可看作傅氏致力构建的内陆亚洲政治史体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大基石。他将这种内亚式的继承原则界定为一种需要借助武力甚至内战才能确定合法性继承人的“血腥的竞争继承制度”(bloody tanistry)。③简要地说,君主位置的继承人需要通过推选的方式即位,但有条件成为候选者的人选不限于以前君主的直系男性亲属成员,而且还可能包含他的旁系男性亲属,因此参与争夺君位的各个侯选人往往要通过流血争斗甚至是武装对抗的内战方式才能决定孰为合法,而最后的胜出者则被认为能力最为出众,因此能够获得大众的臣服和效忠。故这种建立在军事才干基础上的能者为王的继承法则从根本上迥异于定居国家多采取的由先王在生前直接指定未来继承人的模式。甚至当那些源自内亚的征服型政权离开草原直接统治农耕世界以后,仍然长久地延续着这种继承传统,从而为社会撒下了持续动荡的种子。仅以中国历史为例,他就揭示了上述模式不仅普遍实行于鲜卑、契丹、女真、蒙古、满洲各族陆续建立的北族王朝序列中,甚至在随后继承了其政治遗产的汉族王朝中也可发现其踪迹。在他看来,表面上是汉人王朝的明朝即是如此,故其直到15世纪中叶都未能稳固地建立起嫡长子继承制。期间即位的嫡系继承人的地位不时显得很脆弱,容易受到先皇其他男性亲属的挑战。同样地,就继承制度而言,莫卧尔印度和土耳其帝国历史上连绵不绝的继承危机也具有类似的可比性。①故傅礼初对内亚继承模式的概括和分析最终揭示出深受内亚政治影响的中、印等传统农业大国在晚期历史进程中所具有的一种共性,并从世界史的角度梳理出草原传统移植到以定居和农耕为基础的官僚制国度之后所经历的长期延续的规律,从而启发人们用全新的视角来反思过去常用的“涵化”(acculturation)之类的解释模式。②

此次会议之后,傅氏又将他对奥斯曼土耳其继承制度研究的成果扩展为专文,同时将他对草原传统的理论性思考一并整合进论文中,即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重要论文《奥斯曼帝国中的突厥-蒙古君权传统》,刊载入《哈佛乌克兰研究》中的普里查克祝寿专辑。③这篇后来被证明为引用率极高以至其主要论点还被维基百科网站收录的论文仅长16页附加6条简短的书目性注解,与作者1968年的成名作在学术风格和内容形式上形成了绝大反差,对比之下很难让人认为二者竟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如果说旧作属于作者传统东方学考证实力的全面展现的话,那么新作则堪称一位深谙社会科学知识的新型史家所作理论思考的精美结晶。长期以来,相对于俄国来说,西欧的内亚史研究从布勒士奈德(E.V.Bretschneider)到马夸特(J.Marquart)再到伯希和等人,都在延续一种考证先行、见微知著的学术传统,可以说是考史者多,作史者少,至于能从理论上宏观把握历史主题的学人更几近凤毛麟角,个别如赖德懋这样的敢于大胆尝试此类工作的学者又多未受过严格的东方学训练,故看重考据的内亚史学界对其著述的评价褒贬不一。而傅氏文中所作的理论性阐述,却罕见地受到学术背景不同的各方学人的一致推重,因此在以后出版的大多数讨论内亚政治权力结构的西文学术出版物中,均将该文列为重要的参考文献,尽管文中关于土耳其的具体论断尚有商榷余地。④

全文从谋篇布局来看,属于典型的“大题小作”,采取的是从一般法则到特殊个案的演绎法研究思路,而非首先大量归纳梳理材料再提炼概括出结论的求证性论文。理论性的综合分析占到篇幅的近一半,虽然仅有两条注释,却是论文最精彩成功的部分,也是最值得我们关注介绍之处。文章开篇即以横向比较的眼光鸟瞰了突厥-蒙古政治传统对中、俄、印度等国历史进程的长期影响,随即切入正题,论述了草原传统中因君主权力呈现高度个人化,故天然地缺乏稳定性和向心力,但随着游牧政权兼并甚至入主农耕世界,原来的统治传统需要调整转化为帝制政体以克服旧传统中的离心化因素,而农业资源的汲取也有助于防止草原政体在新形势下的分裂崩溃。作者接着回顾了草原政体的诞生背景,认为牧场的划分在部落一级的社会组织下即可奏效,而通常的对外抢劫也可在部落首领的指挥下顺利完成,故均不需要超部落的领袖介入,因此后者的出现不能被解释为草原放牧生活的内在需求。超部落的领袖要把各个部落罗致于麾下服从其调遣就必须保证他们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因为单个部落无力发动相当规模的战争更无由获取可观的大宗战利品,综上超部落的草原政治组织的崛起必然与征战有关。超部落的政治体中作为领袖的汗王实际上等同于专司对外征战的最高指挥官。在他的权威之下,部落权力趋于消退,牧民大众均为战士,整个社会全盘军营化。各部落则通过牺牲原有的自主性借以换取虏掠物的回报。而汗王的推选本身也要通过候选者相互竞争直至内战来决出胜负,而且在全民皆兵的社会环境下,草原政治中的领袖人选之争足以把每个社会成员都牵涉进来,因此这种冲突和内战波及的层面远比农业社会要深广。习惯上说,从内战的结束即开始了对胜利成果的分配。随着新领袖的正式当选,下一举措就是聚集全力对外征战,否则和平时间一长,即会导致外来战利品的分配停止,从而促使社会自动出现离心倾向。故对于草原政治体来说,战争才意味着统一,和平则必然导致分裂。一般而言,能者为王而非指定继承的血腥竞争法则也保证了汗位的归属者往往也就是最英勇善战的首领,堪称最适合作为统帅以发动战争的人选。这样汗王不断通过卓有成效的征战活动带来的战利品保证了其下属(尤其是各部首领)对其服从效忠,然而这种威信不会原封不动地传递到他的直系血亲继承者身上,因此草原君主的职位远未制度化,本质上只是军事统帅而已。

傅氏随后指出当草原政体统治农耕地域并在表面上实现了向定居型国家的转型以后,官僚机器往往还要花费若干代人的时间才能逐步褪去带有草原传统的君主权力高度个人化痕迹,最终表现在农业社会完成同化了旧有的汗权传统,使其转轨为官僚制帝国的皇权。不过草原政治传统的转变通常需要经历三个漫长周期才能完成。在第一个阶段,君主权力的维系还需依靠部落显贵阶层的支持,但在第二个阶段,君主开始着手有意识地培养出身农业社会的新贵来代替旧有贵族,仅仅在最后一个阶段,与官僚政治紧密联系的趋于制度化的君主制才彻底覆盖了草原政治传统,重要的军政职务均由那些与草原社会毫无联系的新贵担任,而程序化的君主世袭制也由此牢固地得以确立,从而使统治者的个人因素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要。傅礼初概括的上述步骤实际上是官僚体制一步步吞并和改造草原传统的历程,在这一虽然步履迟缓但总体趋势则确定不移的历史进程中,最高统治者通过官僚机器从农业地区征收到的可观财富和资源为他逐渐克服旧有传统并实现统治精英内部的人才换血提供了物质基础,使得作为皇权代理人的亲信近侍、实行薪金制的常备军等新兴事物陆续取代了旧有的部落显贵和在最初的征服扩张战争中被倚为主力的部落兵。

支撑傅氏内亚史政治体系的另一基石则是他对草原帝国兴起背景的探讨,在这方面,他选取的个案是其最为熟悉同时历来又被视为草原政治发展颠峰的蒙古帝国。其研究成果最后体现在遗作《生态与社会视角之下的蒙古人》中。①这篇论文和前一篇论奥斯曼帝国的君权传统的论文相似,同样是采用演绎法的思路撰成,并以对史实的提炼综合与理论透视取胜,但篇幅长达40页并附有38则注释。与前文不同的是,该文运用的社科理论更多来自人类学而非政治学。傅氏对人类学理论的汲取多源于他和当时尚很年轻的研究游牧问题的人类学家巴菲尔德(T.J.Barfield)的富有成果的学术交流。后者在80年代初发表的用人类学视角考察匈奴政治组织的论文受到傅礼初的很高评价,②并进而启发他用一种新型的坐标尺度来定位游牧帝国的崛起、发展与最后的归宿:以生态视角作为俯瞰整个草原社会历史的制高点,进而综合史实与理论深入探讨草原汗国勃兴的动力机制,最后再配合文化进化的理念解说其最终在历史上的演变走向。可以说,生态、动力与文化进化构成了全文观察以蒙古汗国为代表的内亚政权历史变迁全过程的三大维度。这恰好与七八十年代美国人类学家的最新学术动向是一致的,因为当时的人类学界对上述时髦课题的兴趣和强调已经使得此前曾长期受到关注的王权、王朝传说、象征与政治等传统题目尽数落入冷宫。③

论文的基本架构仍清晰地分为前后两部,第一部分重在阐述草原汗国遵循的共同规律,后面的内容则具体分析蒙古帝国的个案情形。文中一开始在缕述蒙古草原的基本生态特征之前,着重反驳了学界有人提出的将特定的游牧形式与人群民族相对应的解说模式,④也对12世纪的草原游牧部落的多语言性持一种开放灵活的态度。在随后对草原游牧社会的描述中,他将草原生态下常态化的迁徙行为界定为区分农牧社会的最根本差别,并以由此导致的主动性和迅速适应性作为欧亚草原游牧民的主要特性,此外外部环境时和时战的变更不定也促使游牧民需具有很强的适应-选择性。在他看来,迁徙活动因为需要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不测之虞,故会催生出部落的领导权,同时锻炼出牧民们的军事技能,因此全民皆兵在游牧社会中不足为奇。草原的生态条件其实并不适宜承载超部落一级的社会组织,粗放分散式的放牧经济也无法像农业社会那样积累起可观的资源财富,从而难于为超部落组织的领袖提供一支供其调遣的常备军。然而游牧社会要从农业社会稳定地获取财富,却超过了单个部落的能力,尤其是要同中国这样的大国打交道时就更是如此,因此草原社会势必也要发展出超部落的政治组织来与之互动。作者的观点基本与巴菲尔德一致,均可视为否认游牧社会自发地存在孕育超部落组织机制的“外部回应说”。①换言之,培育草原超部落政治体的动力机制实际上取决于游牧人对外部物资财富的需求程度和内部生态环境制约性之间的博弈。

与上一篇论文相比,接受了人类学相关理论的本文不再仅仅将对外征战以获得战利品看作游牧社会的超部落组织与农耕世界进行互动的唯一途径,双边贸易也是维持农牧关系的重要渠道,而超部落组织的军事介入才能有效地遏制农业国家试图削减边贸规模的尝试,只是他并未像其同门萧启庆那样把贸易受阻看作北方民族屡屡南侵的最主要原因。②此外,巴菲尔德的提示也促使作者在新作中对“超部落政治体”这一略显笼统的术语进行了细划分类,主要是将其区分为部落联盟和帝国,前者的组织形式较为松散,凝聚的途径并非倚重战争,统治者可以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但后者的组织形式则趋于严密,必须倚赖军事行为作为巩固和团结的手段,统治者还必须有亲信的伙伴(那可儿)和部落大人们的强力支持,此外统治者为了营造出一个草原帝国,尚需在改造社会组织和诉求统治天命上付诸行动:即推行十进制社会组织和宣传君权神授的宗教理念。③

前述理论概括也为论文后半部分的论述搭建起宽广的论述平台,按照作者提炼出的观点,13世纪蒙古政治体走向全面帝国化的动力即主要来自于建构超部落政体的内在需要,期间成吉思汗极其出众的个人能力及其集君主与祭司身份于一身的权威形象也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因此他个人长久树立起的崇高威望可以确保其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窝阔台不必通过传统的血腥竞争法则就顺利即位,帝国也因此避免了动荡和纷争而继续存在。不过窝阔台即位后仍然必须通过对外扩张以猎取新的胜利成果来保持帝国的稳定与巩固。故帝国要持续存在就必须使征战常态化。作者其次还从生态环境的比较出发论述了蒙古的征服活动为何比此前突厥人的西迁更具破坏性。他认为后者首先入居的是中亚沙漠化草原,在这种生态条件下,牧民需要与定居民建立起一种和平的经贸交流关系,因而形成了密切的沟通互惠机制,游牧人也明白了与定居民和平相处的重要性,再加上他们后来也皈依了伊斯兰教,使得彼此的文化宗教隔阂也得到缩小,以后即使当他们进一步西迁到中东地区,情况仍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相反蒙古草原与南方农业区域之间却由于明显的生态差异未能建立起这套机制,故导致草原社会长期以来是借助于一套勒索(extortion)机制(无论是抢劫或者贸易)来与农业区域实现互动,而蒙古入侵初期对农耕区的毁灭性破坏正是这种机制的一种体现,不过随着蒙古人在农耕区的长久定居使得他们的统治政策也逐渐改为直接统治和经济剥削(exploitation)。至于蒙古人的文化变迁问题,傅氏只接受在中亚和西亚的蒙古人皈依了伊斯兰教的观点,除了指出伊斯兰教是一种适合游牧人信仰的宗教以外,他还强调了苏菲长老在其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相反,他对有的学者所持的蒙古人汉化或者儒化的论点评价不高,认为儒家伦理和汉化佛教均与草原观念格格不入,故难以对游牧人产生吸引力。④

文章的最后章节分析了相对统一的蒙古帝国在经历了三代人的时间以后逐渐走向分头发展乃至分裂的原因。他在指出了一系列草原社会不利于持久统一的固有性因素以外(流动性强、继承模式极不稳定,草原生态条件难以承载较高的政治组织等),特地强调了成吉思汗生前采取的分割国土以分赠诸子做法的负面性,指出其对建立集权制国家而言不啻是一大倒退。诸子后人之间为汗位继承权的归属和争夺地盘而愈演愈烈的冲突则使帝国分裂的趋势不可逆转。由此可见,作者尽管重视演绎法则的运用,但在涉及到具体历史问题时,还是没有忽略对相关史实作一种历史主义的澄清,这又是他和一般人类学家所不同的地方。此外作者还在解释蒙古帝国为何在1242年突然停止对已入侵地区继续进军的原因时,明确反对塞诺提出的生态学理由,辩称如果是因为当地草场的面积有限迫使蒙古骑兵不得已撤军的话,那么为何蒙古军队后来却一再侵入草场面积更加有限的华南甚至东南亚呢?故他仍然将之归结为突发性政治事件(指大汗去世)产生的直接后果。①因此傅氏对生态因素的重视并未使他陷入到一种决定论的地步。当然因为生态视角在全文撰写中所起的制高点作用,所以有的论者把他和专攻中东突厥人历史的J.M.Smith看作是两位从生态高度阐发内亚游牧人历史的代表人物,并将这一思路的形成归结为作者从经济的立场上考虑问题。②傅氏的这一遗作发表以后,遂和前文前后贯通,粗略地描绘出一幅内亚游牧政权从崛起于草原的超部落组织到最后完全转型为定居国家的历史长卷,也初步建立起作者内亚政治史研究体系的基本框架。该文的学术影响并不仅限于欧美,研究相关问题的日本专家也认为它是从事游牧国家性质研究时所必须参考的一篇文献。③

作者在生前的最后十年间还以其出类拔萃的史才和史识,受邀为《剑桥中国史》和《剑桥内亚史》(第二卷)撰写相关的章节,可惜由于后一著作的中途取消,原已完稿的内容一直未能公开刊布,仅在有机会寓目的个别学者文中得到引用。④唯一正式出版的是他为费正清主编的《晚清史》(上卷)撰著的关于清属内陆亚洲与清俄关系的三章,他也是该书中撰写篇幅最多的一位供稿人。⑤它的出版使其学术能力再度得到学界的肯定。何炳棣在书评中明言傅氏供稿的内容才是全书最为新颖而有用的部分,并盛赞他不仅精通多种语文,而且在历史学与社会科学上也造诣精深。⑥类似的褒扬之语也出自英国学者伊懋可的评论中,后者特别肯定了他对内陆亚洲在清代历史重要性的叙述有助于纠正西方学者习惯从海洋视角审视清朝对外交往的偏颇之处。⑦以上两位学者都是提倡强调用新的社会科学理念来推动历史考察的新型史家,他们的有关评语表明傅氏凭借其个人的才华和辛劳,成功地把原先在西方只有少数专业人士问津的内亚史整合到更为广阔的学术领域中,并引起了从事其他方向研究的学者们的热切瞩目。可以说近30年以来,内亚史的地位在剑桥世界史体系中的逐步确立与日益重要即与当初傅氏的出色工作直接相关。

总之,综览傅氏70年代以后的工作成绩,鲜明地表现出由博雅的考据专家向一位既有强劲实证功力,同时又精熟社会科学理论的全史在胸的新型史家的转变。令人惋惜的是,作者的英年早逝彻底中断了让人称羡不已的学术前景,也使学界同行对他寄予的厚望遽然落空。不过,本文下节的论述旨在表明傅氏留下的学术遗产则被随后的许多学者广为继承并发扬,他们的共同努力促使逝者生前开辟课题的学术水准终于达到了目前的崭新高度。

三 傅礼初对西方内亚史及相关领域研究的影响

作为一位具备多方面素养并擅长科际沟通的现代史学家,他的学术研究吸引了不同治学取向的学者们的重视,虽然他们的研究领域和学科背景各不相同,但均从不同层面和角度对傅氏的学术体系有所发展。本文在以下的论述中,将这些学者根据其职业身份和专业方向划分为几个学术群体,首先关注的是汉学研究群体对其成果的回应表现。这批受过文献学训练因而擅长使用汉文史料的学者多致力于对中国史上的北族王朝的相关研究,故傅氏的观点很自然地被他们移用到蒙古以外的其他少数民族中。

杨百翰大学韩大伟教授专攻从五胡十六国直到辽代的北方民族政治史,他在阅读了80年代以来出版的剑桥史系列中的匈奴章节之后,有感其中对相关问题的写作篇幅安排得颇为有限,而且近年来又涌现了众多与之关联的新著,故以“论匈奴的兴起”为题,试图把这一课题放置在游牧人的大背景下从文献学和人类学等多侧面予以考察。作者大体承认了由巴菲尔德和傅礼初提出的草原社会无法自发地产生超部落组织的理论模式的有效性,强调了中原王朝的统一和输入草原的贡品成为匈奴兴起的先决条件,他同时也对傅氏提出的战争有助于保有草原帝国统一的观点也深表赞同。①作者此前还发表了从更加宏观的层次上考察草原政治的论文《论传统游牧社会中的英雄合法性》,集中探讨草原社会中领袖需要具备的个人化因素如何转化为统治合法性。②论文对这类个人化因素如血统与出身、掌控宗教的能力与领袖的英武善战气质等的论述均以傅氏的《蒙古人》一文的基本观点作为先导,随后在着力论述草原政治体的继承模式上,作者再次借重于前者生前提炼出的“血腥的竞争推举制”概念。该文的新贡献实际上即是将傅氏的基本论点推广到其论文未曾涉及到的隋唐时期的突厥汗国等草原政治体上,结果证实了其分析模式对于这类新个案的适效性。

至于在时段上介于匈奴和突厥之间的鲜卑人,他们所建立的北魏等王朝也被学者们按照傅氏的理论加以重新认知。其中韩国学者朴汉济对于其理论中关于游牧君主即军事首长的定性非常重视,在这一观点的启示下,他钩沉史料,认为北魏的君主(也包括最早的十六国时期的首领什翼犍等)即具有类似的性质,故要通过反复征战以树立权威,并以战争所得来犒赏其族人,从而取得上下的效忠与拥护。可以说在北魏前期,体现草原君主特征的这种皇帝亲征—掠夺—班赐的模式已经趋于常态化,只是到后期由于赈恤的推行才逐渐淡出视野。③此后艾安迪在没有提到傅礼初研究的情况下,同样把北魏太武帝和东突厥颉利可汗遇到的内部政治危机与此前的军事远征未能实现广泛分配战利品的后果相联系,认为两者确有内在的关联。④加拿大华裔学者陈三平则注意到傅礼初1978年的会议论文中提到了隋末唐初宫廷内部出现的与继承权紧密相关的父子冲突与草原政治遗产的联系,他于是将研究的焦点投向安史之乱之前的整个唐朝前期,进而将这二百年间发生的若干次围绕继承问题产生的皇室内部的纠纷冲突均用“血腥的竞争推选制”这一突厥-蒙古型政治遗产来疏通解说,以此作为论据基石并结合其他考察以论定唐王朝的“鲜卑-汉人”联合统治的性质,否认学界公认的唐朝是较为典型的本土型王朝或者是已经基本汉化的王朝。①此外他还在另一篇论文中发挥傅氏曾提出的中国古代的“天子”一名最终来自印度-伊朗宗教世界中的普世性神祗的观点,试图论证周代的天子与中古时期北方民族常见的首领头衔“莫贺弗”均本自伊朗语中的“神子”(Bagapuhr)一名,但后者传入到草原以后则经历了贬值的过程。②上述两文的基本结论皆极富争议性,目前还未被多数学者所接受。③总的来说陈三平的这类研究结果称得上是在汉学研究的视域下将傅氏的相关理论和学说发挥到极致的表现。

傅礼初在对游牧人对农业区域的军事行为加以分类时,认为抢劫(raiding)农业地区的行为尽管由单个部落即可实施,但却并非获得可观财富的常态化途径,因为城镇皆由驻军戍守护卫,故即使奏效也只配看作一时有利之举。④研究契丹与中原关系的N.Standen则根据军事学家的概念诠释将抢劫重新定义为一种取得主动和优势的策略,意在实现低代价高收益的有利回报。这种策略要求限制军事行为的实施规模,而在选择出击目标时具有灵活性,尽量避免直接交战,达到目的后即迅速撤退。在他看来,北方的契丹与南邻的五代王朝均经常采用这一策略说明其是边界环境、政治局势和经济需求的共同作用下的产物。这一结论对于傅氏和其他学者的学说理论中均通常仅考虑抢劫行为与游牧人的经济关系来说是新的发展。⑤他还在另一文章中吸收了傅氏关于君主领导权的巩固与征战的联系的观点,但更加突出军事征战所带来的政治成果,并具体结合耶律德光两次介入中原朝代更替的史实指出契丹君主的发动南征主要是出于政治取向,即建立起驱使中原王朝服从其权威而非统治的政治格局,并宣传自己得到天命佑护以有力地巩固其现有统治地位。⑥ N.Standen的以上研究实质上是尝试重新以政治导向来平衡傅氏理论中较多强调经济的一面。

傅礼初1978年会议论文中还对女真的继承模式发表过评论。他认为,女真超部落政治体的继承模式虽然也是竞争推选制,但更接近于阿拉伯牧民,而非像草原上的突厥-蒙古型游牧汗国那样充满暴力争斗色彩,故不属于“血腥的竞争推选制”。对于这一基本论断,熟谙金元史料的华裔学者陈学霖(1938-2011)特在1998年的国际阿尔泰学年会上提交论文进行修正。他将女真政治实体的发展划分为两大阶段,分别是女真建国以前的部落联合阶段和1115-1234年的建立国家阶段,并分别研究每一阶段中所发生的继承权之争。最终他指出女真人的继承模式与草原游牧社会仍有较多的可比性:在前国家阶段也是兼有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两种承继模式,看似颇有秩序却并不能杜绝内部围绕继承问题发生的冲突;而当金朝建立以后,能够相对平稳地实现权力过渡的机会更趋有限,尤其是在太宗朝结束以后,好几位皇帝的上台与流血的政治斗争直接相关,在此期间以温和方式顺利即位的情况反而较为少见。故女真的继承情况总体上应更近于草原模式,而这种内部冲突不仅阻碍了其征服扩张,而且明显地削弱了金朝后期抵抗蒙古入侵的力量。⑦

深受傅氏学术影响的另外一个与汉学研究有关的学术团体是近20年来渐成气候的北美“新清史”研究的代表人物,其中的几位学人均在研究生阶段修习过傅氏开设的清史及满语文献阅读课程。虽然傅氏早期对满语文献的独立价值未能认识到位,但到80年代初期即明确修改了自己的观点,对其重要性作出了客观的评价并鼓励清朝史研究者在满汉文献对勘上作出成绩。① 从现阶段发表的成果来看,新清史的代表人物并未将满汉文献的精细对照研究作为学术突破的主要方向,②不过他们一致对傅氏有关清史的基本定性非常重视,并以之引导个人的具体研究。傅氏的清史观可以尝试性地归纳如下:一,清史的主要时限位于1500-1800年间的世界早期近代化阶段中,此时中国的历史已经走出了独立发展的轨道,转而融入到世界历史中,因此与此时期世界其他各主要地域的历史具有趋同性和相似性。二,清朝和同时的土耳其、莫卧尔印度、沙俄及萨法维波斯等帝国一样,均长期保留了相当的突厥-蒙古型政治传统,因此也就具有横向的历史发展可比性,而这些政权的君权传统最终均可上溯到13世纪的蒙古帝国那里。三,在1800年以前,清代的历史焦点集中在内陆亚洲,其重心也相应落在清朝对这一广袤地域的征服和治理上。此后,绵长海疆的突出地位才日渐压倒了亚洲腹地。

柯娇燕(P.K.Crossley)在1992年的评论文章中,接受了傅氏关于汗权产生于军事征战需要以及由此所遵循的“血腥的竞争推举制”等观点,以此论定汗权并非是官僚机器中代表个人权力无限制的最高职位,而是需要和部落一级的首领取得协调与合作的一种权力。而正如傅礼初分析的奥斯曼君主从汗到皇帝的转变一样,清朝也在历史上留下了类似的轨迹:即由早先努尔哈赤创造的汗权逐渐向以后的皇权演变。这种趋势表现在合议的政治运作形式让位于个人独断,官僚制的作用影响逐渐成熟,满洲贵族的权力下降,最后到乾隆朝末期时,普世性皇权的诸种象征表现形式也陆续出笼。惟与土耳其不同的是,清朝的汗权基础是建立在对八旗的控制之上,汗与旗人自然形成了主子-奴才的关系格局,它以后虽然因为汗权向皇权的演进而松弛弱化但并未彻底消解,故皇帝对于旗人来说始终是他们的汗王。③

上述论点后来在她的专著中得到详尽深化与展开,以至于对“汗权是如何转化为皇权的”这一傅礼初式命题的探求成为横贯全书的中心叙述线索。首先书中的序言部分回顾了傅氏学说对其研究的启发性,并且用早期近代皇权(early modern emperorship)和普世性(universalism)之类的概念来定位清朝皇权的终极发展方向。正文的论述则从后金国写起,作者将努尔哈赤大半生的政治作为概括为仅仅追求一种军事化的个人对权力的独占而已,他只是最后迫于新征服的辽东汉人的数量众多及对其暴政的激烈反抗,方着手创造新型的政体形式,并使其开始带有一丝皇权统治的色彩。作为继任者的皇太极大幅度改变了对汉人的敌视政策,还将部分归降的汉人编入到旗下组成汉军,同时大力推进可以吸纳汉人书吏阶层的职业化官僚机构的建设,并通过重新确定族名和整合祖先传说以操控原东北各部落民的政治认同。1633年察哈尔林丹汗的败亡使皇太极获得了深富政治象征意义的传国玉玺,后金国由此开始加速朝帝国体制转变,最终清朝的建立标志着后金汗国和北元末裔汗国的共同终结,汗王本人也成为皇帝,同时又是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的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在此期间,藏传佛教的大黑天崇拜也开始受到统治者的信仰。简言之,皇太极凭借政治上重新组织旗制,使得原有的地域文化关系能够承载起政治认同,进而为其在政治权力上的诉求建立基础。清朝入关以后,从顺治到雍正的三位皇帝的主要业绩均围绕军事征服这一事业,同时像康熙这样的君主也力图表现自己的多民族“共主”的形象:既是汉人心目中的符合儒家道德标准的圣明之君,又是蒙古人值得效忠的成吉思汗的后继者,还是藏人眼中的遵从佛法的统治者及上师大德的弟子。而到了乾隆统治的中后期,随着征服的停止和帝国疆界的固态化,普适性成为皇权诠释和建构工作的中心。皇帝个人被认为超越一切文明,出于本能地全知全能,足以澄清各种文化的界限,其自身即代表着最高原则。普世性皇权自此凌驾于一切文化之上,众生也只能依赖它赐予的力量,才能像佛教徒那样获得超度。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建构皇权的主力从先前与军事征伐和实际疆界打交道的那些探险者、测图专家、军器制造者等转移到了现在的这些艺术家、史学家和歌功颂德的诗人文士等身上。最为典型的就是善于描绘皇帝君主象征性面貌的外籍宫廷画家郎士宁和投身于四库全书编修工作的学者群体。①柯氏在著作中还屡屡引征世界史的资料,以论证清朝后来对“早期近代的普世性皇权”的建构在当时是一世界性现象,试图在傅礼初的“全史”学说的基础上更加细致地确定清朝在早期近代中所站的位置。不过,相对于傅氏所具有的实证型史家的那种近乎单刀直入似的明快文风而言,柯著文中的遣词用语充斥着语汇的转喻引申含义,还过多地引用东亚和内亚以外的世界史案例,因此对于不熟悉后现代文本解读背景的非西方读者来说远比领会其他新清史著作更加困难。而从该书的架构安排和诠释先行的研究路数来看,它也很难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实证力作。故柯氏著述体现出一种有别于传统汉学研究的时新学术路线对于已有理论的改造和拓展。

欧立德(Mark C.Elliott)是在民族性(ethnicity)出现时间问题上与柯娇燕观点截然相左的另一位更为年轻的新清史代表学者。他将满洲民族性中诸要素开始构建的时间上推到入关以前,并一直影响到晚期。它们包括了神话化的族源历史、旗人内部绵延相续的宗族谱系、其生活的地理空间和像长白山这样构拟出的共同起源地以及与汉人、蒙古人、朝鲜人不同的语言、服饰和生活方式等。②欧氏将上述论述的理论来源上溯到傅礼初《蒙古人》一文中对于部落内部认同性的陈述:“草原部落都有其自己的传统、惯例、风习和关于其共同祖先的神话。如果部落内部实际上是由不同语言或种族起源的人群混合组成,那么上述这些层面就会促使其统一起来并共享认同观念”。③在他看来,这一概括列示出的系列指标适宜作为决定人群间认同差异的民族性的组成元素来加以考量,而17世纪的历史记载也证实了这样做的适效性。看来傅氏最初关于草原社会部落认同的基本叙述经过调整后也可以被移用到所处自然环境迥异的东北民族中。此外,虽然清朝自顺治以后仅仅在康熙时期才发生过诸皇子间的明显继承纠纷,而它能否运用“竞争推举继承制”模式来加以诠释尚有疑义,④但欧立德在其著述结论部分关于满洲政治特性的讨论中还是全面吸收了这一概念,用来概括清朝统治者放弃汉化的嫡系长子继位制而将皇子本人的能力素质作为选拔继承人最重要标准的政治原则,并视其为清朝有为君主的比例高过其他王朝的原因之一。⑤

与前两位学者重视意识形态和满洲民族性的研究视角不同,原先专业为清代华南经济史的濮德培(Peter C.Perdue)在90年代后期逐渐把研究重心调整到了清朝入关以后对西北内陆的持续性经略。按照傅礼初对清史的定位,清朝对内陆亚洲的征服和统治使得中华帝国的领土到18世纪时已经扩大了一倍,成为决定以后中国历史命运的头等大事。其历史意义足以和当初满洲入关经略汉地的“洪业”相媲美。不过美国清史学界长期以来关于这两大“洪业”的研究程度极不平衡。魏斐德(Frederic E.Wakeman)早在1985年就出版了叙述清军入关及统一中国内地的上千页巨著,它大概称得上是20世纪美国清史学界推出的篇幅最大的专书。①然而足足20年过后,才由濮氏完成了关于另一件“洪业”的大作。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美国清史学界悄然完成了从传统清史向新清史研究的转换。濮氏著作的基调在1998年即趋于定型。《国际历史评论》杂志于该年出版了一期以清朝边疆史研究为主题的专号,其中名为《关于诸帝国的比较:满洲政权的殖民性》的开篇导论即由他提供。②该文显然深受傅氏清史观的影响,即强调处于早期近代阶段的清帝国同当时世界上的多个其他帝国一样,具有多方面的相似性,然而濮氏在此基础上更明确地将带有强迫色调的“殖民性”赋予清朝在内陆亚洲的统治,而不像傅礼初在剑桥史的写作中更多地将清属内陆亚洲的政治变迁看作其被一个单一而不断汉化的中华帝国吞并、消化和吸收的过程。另外傅氏坚持认为,清朝征服内陆亚洲仅是出于防止敌对强国的兴起,而与经济利益无关,其结果也确实有效地保卫了中国本土。③这种以攻为守的观点虽然同样重视军事征服,却与濮德培之说有显著的轻重之别,原因在于傅氏一定程度上承认“汉化”效果,而后者论文则从根本上要推翻它。

濮氏新著中将清朝的参照对象主要锁定为欧洲体系中的各国,而非局限在傅氏考察过的几个具有内亚政治传统的大陆型帝国。他指出直到18世纪中期为止,清朝和欧洲各国的历史都具有很强的可比性:两者共同经历着塑造国家(state building)的过程。这一过程均由对外战争直接启动,为了赢得战争所必须进行的军事动员会涉及到国家的方方面面,最终驱使政府主动在财务、征税、通讯、商贸等层面上采取重大改革措施,由此促成国家的塑造。清朝同准噶尔汗国的长期对抗即为其改革国家提供了全面的刺激机制,然而当清朝的征服活动于18世纪后期随着准噶尔汗国的垮台而终结以后,这种由势均力敌的劲敌赐予的激励性动力机制随之失效,清朝的塑造国家过程也告一段落,最终使王朝由盛转衰,与继续还在这一道路上前行的欧洲国家的差距也从此扩大。④此前魏斐德的著作中已用过这一“竞争才能促使进步”的理论来理解清朝的衰落,然而他与濮氏全然相反,认定清朝在内陆亚洲的对手始终缺乏对等的实力来促使其主动变革体制,因此清的衰落自初期成功地恢复政治稳定(至康熙平定三藩为止)以后就变得不可避免。⑤此外,新著中还有其他与傅礼初的研究存在学术渊源的地方。后者在论述道光年间清朝批准与浩罕的议和协定时,不忘指出其中的几款基本内容以后又被移用到和英国签定生效的条约中,以此证明清朝的陆疆政策和海疆政策存在相互关联。⑥濮氏也认为清朝过于依赖其处理内陆亚洲的策略经验,以致试图把它们挪用到沿海地区,然而由于这些经验策略的奏效性受到明显的地域限制,所以一旦转用于沿海和内地则很难取得预期的功效,最终造成的后果即清朝对于海上列强的威胁反映迟缓无力。⑦

同样关注清朝在西北扩张问题的另一位代表性学者是米华健(JamesA.Millward),他在一篇论清朝兴起的宏观时代背景的文章中,以傅礼初《全史》中的历史定位为基准,重申了1500年以后包括清朝在内的欧亚大陆的新兴帝国群的共同特征:一,延续蒙古帝国的制度风习传统,尤其是在军事体制和尊崇成吉思汗系后裔的高贵血统这两方面;二,均与有影响力的宗教派别结盟;三,试图将草原与农耕地带联为一体,即一方面保留发源于内亚的礼仪、军事和行政组织等要素,另一方面又吸纳来自农耕区域的税收机制、农业耕作、筑城定居等要素。而在随后全文的具体论述中,他也常常受到傅氏实证考察的影响。例如他同样选取了土默特俺答汗和北疆准噶尔汗国作为由游牧转向定居的例证。①他还在另一文中,先是指出清朝继承蒙古帝国政治传统的具体表现:一,实行满蒙联姻以显示其承袭了成吉思汗的高贵血统;二,像蒙古统治者那样亲近藏传佛教;以后又将清朝在西北的扩张“洪业”解读为其参与到一场争夺蒙古帝国瓦解后留下的巨大政治遗产的国际化较量中。②上述极富争议性的观点在学术内在理路上均系傅礼初清史观的极度化推衍。③

从上文对新清史研究中的几位代表学者的评述来看,可知其研究多强调以“上溯”和“比较”作为基本的观察视角,所谓“上溯”的观察法显然是在与当初傅礼初提出的清朝君权的源头应追溯到蒙古帝国政治传统的观点进行对话,而“比较”的视角其实又是在回应傅氏“全史”体系中对早期近代相似性的论述。所不同的是,傅氏如同他所处时代的多数清史学家一样,始终坚持的清朝最终在相当程度上趋于“汉化”的论调则被新清史彻底摈弃了。④

与汉学家和新清史研究群体不同,西方世界中真正利用非汉文文献进行研究的内亚史学者群实际上是由多个内部划分的很狭细的专业构成的庞杂大群体。他们之中有的专攻满、蒙、藏、突厥等源自内陆亚洲的诸语言文字,还有的则在伊斯兰研究上受过特别训练,长于阅读利用阿拉伯语、波斯语、乌尔都语等史料。一般来说,除了满学家群体和像哈密屯(J.Hamilton)等个别学人以外,汉学至多只是这批学者的大学辅修科目,因此他们难以游刃有余地援引浩如烟海的汉文文献,自然也就对元朝、清朝以外的中国其他北族王朝缺乏专业认知。⑤然而自90年代以来,个别内亚史学者对于探讨北族王朝的整体演进规律也产生了浓厚兴趣。其中的代表人物满学家狄宇宙(Nicola Di Cosmo)还发表了长文《内亚历史上的国家形成与分期试论》,试图全面阐释从匈奴到满洲的北族王朝的历史演化轨迹,以修补从前傅氏内亚史体系中对于从匈奴到突厥的“前蒙古”时段着墨不多的缺陷。⑥

作者在解释游牧国家产生的现象时,一方面认可了傅礼初所持的草原游牧经济不足以从内部孕育出超部落政治体的观点,但另一方面又不完全赞同草原国家的诞生看作是对农业社会出现国家的一种回应,故采取带有一定折中色彩的“危机应对论”予以解说。它强调草原经济的脆弱性导致游牧社会的高度不稳定并始终存在低烈度的暴力行为,而在国家出现前夜的阶段,暴力行为呈现出蔓延和扩大的趋势,进一步造成游牧社会的失序、家族的分裂和部落的瓦解。与此同时,危机的肇现又释放出全新的能量最终促使部落组织被完全改造成新的超部落政体。作者将此处的‘危机’定义为一种全面恶化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局势,可以是自然灾害或环境变迁,但更关键的则是由多种力量和要素触发的以部落为核心的既有社会关系的断裂和坍塌,在此基础上才会促使个人能力极其出众的领袖重新把大众团结凝聚在一起,锻造出新型的超部落政治体,并为更好地服务于对外征战而实现了在领袖高度集权体制下的社会整体武装化。以匈奴的兴起为例,狄宇宙认为秦将蒙恬的北击匈奴并夺回河南地即构成了一次针对草原游牧民的‘危机’,而冒顿凭借培植个人亲信以弑父自立的举动即具有重组社会精英阶层以应对危机挑战的意义。惟其如此,草原社会才能有效地克服危机。他同时声明,固然并非所有危机都能促使国家出现,但在后者产生之前,则一般都会有危机降临。此外,他对游牧社会整体武装化目的和意义的详尽论述则继续阐发了傅礼初此前对游牧社会中领袖权力和征战需要之间关系的既有思考。

在论文随后对内亚政权的分期中,他详细提出了“四期说”的模式:第一时期是“贡物帝国”阶段,从冒顿崛起到突厥建国之前;第二时期是“贸易-贡物双元化经济基础的帝国”阶段,从6世纪中期的突厥建国直到契丹兴起之前;第三时期为“二元制帝国”阶段,从10世纪初期的契丹建国直到大蒙古国时期,期间的辽、夏、金、大蒙古国均直接统治汉地的一部分,并实行分别针对汉地和内亚的不同监管机制和榨取经济资源的形式;最后则是“直接征税制帝国”,从1260年的元朝建立直到清乾隆统治结束,这一时期的元、清已经完全统一了中国,故可以将征税制施行到整个汉地,而到最后满洲人及其宫廷中的内亚特征业已趋于淡化或仅具象征意义。和傅氏的概括相似,作者也把帖木儿王朝和奥斯曼土耳其王朝列入其中。就整体而言,这一模式可以看作对傅氏内亚历史体系中草原国家因逐步入主农耕地区而渐渐定居化和官僚化论述的发展,同时作者依然也将内亚政治体从农业区获取经济资源的途径变更作为政体演进的动力杠杆。①上述分期可看作内亚研究模式的较新进展。

傅氏在哈佛之一的学生涂逸珊(I.Togan)长期研究蒙古帝国兴起前后直到后蒙古时代的内亚历史,后来出版了以研究克烈部为中心的全面论述12-13世纪草原秩序及其政治逻辑的专著。她在书中将前蒙古帝国时期的克烈汗国定义为仍然延续部落秩序的酋邦(chiefdom),并以大众对王罕为争夺领导权而戕害兄弟之举的普遍反感为例,认为部落秩序下的草原社会更强调亲人之间的共存,故即使对于争权斗争的失败者也不能随意杀戮而是多代以驱逐或流放,否则即会受到谴责并背上‘不合法’的罪名。因此,残害手足的“血腥的竞争推举制”虽然适合帝国秩序但却不符合前帝国时期部落秩序下的权力继承法则。②这一观点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傅氏概念的适用范围。另外傅氏的研究体系中将游牧君主通过分配战利品维系统治地位置于草原政治的中心环节上,而途氏则对“分配”(distribution)这一概念作出整饬,代之以诠释层次更加丰富的“再分配”(redistribution):它不仅是指代分配战利品之类的实际行为,而且还具有观念上的意义,符合草原社会高度流动化、分散化的原则,因此渗透到各种领域中,是理解草原政治逻辑的关键所在。在她所提供的12-14世纪前后草原政治的演进图示中,内陆亚洲经历了从部落进化到帝国然后又再度部落化的螺旋过程。在第一个阶段也即部落秩序下,再分配的权利仅限于部落首领,并伴随着政治上的分权结构。而到蒙古帝国时期,部落秩序被新的政治秩序取代,政治上的集权原则代替了分权机制,而再分配原则也经历了明显变化,这种权利逐渐可以延伸到帝国的征讨大军中的所有成员以及大众身上,同时重要的职位对于全体社会成员保持了开放性:有能力者不论出身即有机会担任。整套机制背后反映出财产和权力彼此分离的精神。最后到14世纪以下的后蒙古时代,社会重归部落化,有能力者即可取得首领的位置,集权又改为对权力的共享形式,但再分配的原则却没有改变。①同书还接受了《全史》中寻找“水平联系”的理论主张,试图勾画出蒙古帝国兴起之前,中国内地、中亚、近东等几大农耕区域的社会发展近似性。②

涂逸珊对草原“再分配”作用的评估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J.Paul对草原社会中职业军人阶层出现过程的研究。他赞同将再分配视作维系君主与侍从之间的纽带的认识,并具体将其形式分为几类:直接瓜分战利品、赐予采邑、领取固定的薪金等,同时强调首领阶层可以通过启动再分配外来物品的进程促使国家政体的形塑或者使其继续维持运转。在游牧社会国家化的进程中,君主需要锻造出一支有别于部落大众的高度效忠听命于己的脱离了部落组织的常备军,以形成能够有效地应付战争频仍现象的职业军士阶层,为此就必须采取再分配形式中的固定薪金制供养这一新生力量。而要顺利实现这一要求,游牧政权就必须直接对所占领的大片农耕区域实行有效而稳定的统治,以确保从中征收到足够的税收,遂通过再分配的途径以薪金的方式转化为职业化军人们的生活开支,进而使他们从需要考虑日常生计的游牧大众中分离出来。若以上步骤环节均能顺利实现的话,那么不仅可以使原先人数有限只起拱卫作用的亲兵集团逐步成长扩充为规模可观的常态化军队,而且君主的个人高度集权也会随之有了保障并最终促成游牧政权完全转化为定居型的国家。③故通过几位学者长达二十多年的不懈研究,分配这一重要资源调控手段在游牧社会国家化过程中的作用才得以凸显。

傅礼初70年代末在论及超部落政治体的兴起时,曾将民众与大汗的关系生动地比拟成齿轮与机器,以表明在大汗权威的凝聚下,部落民众均被铰合进一台战争机器中,草原社会由此全面军营化,平民自然都成为了出征的战士。④最近川本正知重点以蒙古帝国的征服战争为个案,重新考察了在战争机制的驱动下游牧社会军事化的一般进程并兼及对定居人口如何施以控制的问题。作者指出,出现在征服战争之前的 “部族战争”阶段已经造成旧有社会组织高度流动化,大批家族经历解体和重组的过程,从而促成游牧人财富资产的再分配。而当时的各大部族联合体也都形成了全民皆兵的体制,其首领即是部族军的指挥官。随着成吉思汗的统一草原和旧有部族的消失,早在部落战争阶段末期就已出现的十进制军事单位法则得到了全面的推广,在此基础上诞生了形式上以千户军为核心的新部落体制和大汗个人的亲卫军。上述军队又在大汗家族及亲族功臣中进行再分配并辅助以游牧民的人口调查与户籍登记工作。因此每当蒙古大汗需要发动对外征战时,可以根据户籍资料确定出征兵力并分摊到大汗家族中的各位领有下属人口的亲属头上。而从窝阔台时期,征战兵力中又增加了相当于镇守新征服边境地区的探马赤军。征战军事行动结束以后,还要再次按照草原上的办法对新征服地区的人口情况登记调查并予以分配,以确保征战的胜利成果能够全归大汗家族和军事支配阶层享有。⑤据此人力资源自身也需要被及时有效的纳入到再分配的体系中以便为战争机器的全面发动作好准备。

傅礼初在《蒙古人》中对于在位时间甚短的蒙古帝国第三位大汗贵由的表现评价偏低,他认为因为贵由生前未能通过“血腥的竞争推举制”战胜一直对其报有敌意的拔都,因此他的承袭汗位在一定程度上不能算是名正言顺。①他的另一位学生金浩东后来在一篇重新肯定贵由才能和政绩的翻案论文中对此观点作了辩驳。他首先指出其父窝阔台生前选择失烈门作为继承人一事并不意味着后来贵由的即位属于僭越,因为草原政治中继承人凭借先王生前的指定而顺利继统的情况远少于候选人依靠实力在竞争中胜出的情形。而贵由本人也确有超出其他人选的优势之处:年长、在经验和勇武方面颇有能力,再加上其生母的鼎力支持。贵由继位的合法性也确实得到了绝大多数蒙古显贵的承认,对此当时还留有对其集体效忠的书面誓词为证。另外当他亲政以后,也确实筹划过继续西征以符合大汗英武形象的举措。②

傅氏同一文中对随后执政的蒙哥大汗的评价是:一,如同成吉思汗和窝阔台那样是名副其实的独裁君主;二,在拔都的支持下通过权力斗争的方式登上了汗位的宝座,在此斗争中除掉了敌对阵营中的多位王公;三,作为回报和妥协,协助其登位的拔都统领下的封国得到了独立发展的机会,渐渐脱离大汗的统治轨道。③次年爱尔森(Thomas T.Allsen)出版了有关蒙哥生平的新著,书中同样以傅礼初关于战争对应统一的论说来解释为何蒙哥即位后不久就急于准备大规模的对外征战,同时也不忘指出蒙古君主作为世界征服者的天命职责也对他个人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推动作用。作者在随后的叙述中详尽地阐述了对外战争对于蒙古政体改造所起的契机作用。由于军事战争的顺利进行有赖于高效而灵敏的行政管理体制,而对外扩张又为内部的改革创造了合适的理由和机会,故颇有政治眼光的蒙哥竭力使二者互相配合,彼此促进,以全面符合帝国的征战需求和大汗的集权目标,为此他还大量从定居地区吸收专业人材加强国家的理财管理工作。随着帝国征战活动的积极开展,原本对集权持消极态度的王公集团也因为从征服中广泛获益而对蒙哥的专权举措愈渐容忍。最终他做到了以统一的方式管理整个国土广袤、民族众多的庞大帝国。④这一研究以个案的方式深化了我们对草原政治中让渡政治权力与攥取战争收益之间博弈过程的了解。不过该书对于拔都的独立性评价不如傅氏评价的那样高,指出金帐汗国实际上并无完全自主的外事处决权,同时必须参加大汗发动的统一性对外征战活动。蒙哥有权在其领土上进行户籍登记造册工作以便为征发人力作好准备,大汗颁布的一系列经济措施也必须通行于其控制区域中。正因为金帐汗国的人力资源要受到大汗的调配使用,所以后来见于《元史》列传中的不少源自东欧的阿兰人家族都明确知道乃祖是在宪宗时代前来中土为皇室效力的。⑤这对学界通常以为的阿兰人多是作为战败归附者直接流入蒙古军中的片面看法是重要的纠正。⑥当然向大汗一方提供重要人力资源的拔都也继续从其承袭的平阳分地上坐收五户丝食邑的税赋。⑦

傅氏在《蒙古人》的最后将阿里不哥和海都先后与忽必烈的冲突解释为带有争夺继承权色彩的守旧游牧人与倾向于入主农耕区域的混居人群之间的矛盾,并将大批蒙古人从草原转移到定居地带作为混居人群生活看作草原边缘化的开端,而忽必烈一方的最终胜出则见证了这一历史前景的不可逆性。⑧与之相似,罗萨比也在书中把阿里不哥和海都看作保守的蒙古人的代表,尤其将海都形容为蒙古游牧传统的捍卫者,并称他们和元朝的长期对抗使得忽必烈深陷入统治合法性的危机之中,以致后来必须要通过征服南宋来树立其统治的威望。①1997年以色列学者彭小燕(M.Biran)关于海都的新著出版,她将这位王子定位成具有军事才能和政治谋略的务实主义者,而非某种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的维护者,因此海都不再被简单地理解为拒绝定居文明的保守蒙古人中的典型代表。相应地,作为窝阔台孙辈的海都所诉求的政治目标也已不再是和忽必烈争夺蒙古大汗的统治权,而是尽可能多地复兴窝阔台汗国在中亚的地域和势力,因此其首要目标与对手还是同样位于中亚的察合台汗国,而如何控制这一兄弟汗国则成为了他一生中最关切的事业。至于海都对于元朝和伊利汗国控制下的农耕地带的抢劫和骚扰只是为了替其军队和封国获取生存所需要的经济资源,没有了后者,那么他的政体就会丧失政治和经济上的稳定性;故没有必要把双方的对抗夸大为定居而进步的蒙古人与游牧而保守的蒙古人之间的文明冲突。②这一关于海都的新研究在相当程度上更改了学界对于元朝与窝阔台-察合台后裔之间持续纷争性质的认识。

傅氏《蒙古人》中认为蒙古人虽然初期给予过农耕国家以重创,但他们对于定居农耕区的适应性其实并不逊色于突厥人,原因在于:一,他们早在草原上生活时就深受辽、金这类同时统治汉地和草原的“征服王朝”的影响;二,后者长期同中亚回回商人之间的密切经贸联系也为蒙古人后来对绿洲地带的文化适应铺平了道路。③这一观点后来也在彭小燕发表的一篇全面评价蒙古帝国历史意义的综合性论文中得到拓展和升华。此文开宗明义地指出蒙古帝国的成就是革命性(revolution)的而不是带有量变性质的演进(evolution),并归结为其成功地将此前草原国家的传统(从匈奴到回鹘)和征服型国家的传统联合在一起。后一类国家系指10-13世纪出现的那些同时统治草原地带和农耕区域的新政权,它们兴起的背景是在唐朝、大食、回鹘这类传统大帝国统治崩溃以后,开国于中国东北和中亚这类混合型经济生态地域,相继包括了像东方的辽、夏、金政权和西方的萨曼王朝、黑汗王朝、西辽和花剌子模等。作者因此将这段时间定性为内亚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国家塑造阶段,认为它们共同为后来兴起的蒙古帝国准备了必不可缺的制度和人材上的双重条件,表现在蒙古人不仅从其身上引进和汲取了治理定居地区的制度和经验,而且其实施统治的相关人材也多来自像契丹人和中亚人这类祖先曾为游牧人的民族。作者还针对傅氏对于蒙古初期对农业区造成浩劫的论述作出补充,认为正是这类彻底破坏才驱使原来欧亚大陆各政权下的旧有精英阶层的解体和转化,从而促成蒙古帝国的革命性推进。④她在文中还同样重视蒙古帝国政治遗产对后世欧亚大陆的影响作用,但指出各地彼此轻重有别,其中以对本土传统并不深厚的中亚与俄国影响为重,而对自身传统深厚的中国和伊朗则影响相对较轻。在具体论及该问题时,与傅氏注重草原式的君权继承传统在这些地区的长久遗留有别,彭氏沿用的是R.D.McChesney的考察角度,重点关注成吉思汗后裔血统的广受尊敬性和成吉思汗扎撒的崇高地位。⑤

傅礼初在哈佛的弟子中以B.F.Manz专长于探究后蒙古帝国时期君主集权与部落权力间的消长关系,她选取的对象是帖木儿的个案,并于1989年出版了以博士论文为基干的专著。她的研究显示在察合台兀鲁思的政治环境下,部落政治起着维系社会秩序的重要作用,而当初帖木儿也正是利用了部落政治的手段才得以问鼎权力。部落间的风俗规则可以制约彼此之间的暴力冲突,同时正如傅氏所分析过的,游牧人和定居人形成的密切联系有助于削减两者间的敌对摩擦。在帖木儿统治之前,部落首领的权力较大而上面兀鲁思的统治阶层则缺乏有效集权的能力。因此帖木儿上台以后,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分权重于集权的局面,不仅要在观念上把自己塑造为成吉思汗家族地位和荣誉的捍卫者,以树立起统治的合法性,更重要的还要对原先体制下的部落秩序进行全面变革。故他一方面大力提拔个人亲信阶层的地位,使之形成支持其统治的新生精英集团,同时又使他们互相制约,严防其发展强有力的私人关系,以求保证他们只忠诚于他本人;另一方面还要竭力矮化部落首领的地位,将其下降到一个因缺乏资源、无利可图而不再值得追求的位置上,以此来有效削弱部落权力。帖木儿凭借上述手段措施最终建立起高度个人化的集权统治机制,可是这种个人色彩过于鲜明的权力体制却很难稳定地传递给其继承者,故其身亡以后,帝国内部又爆发了以争夺继承权为焦点的无序竞争式的长久纷争,最终导致国家的衰落。①由此可见她的研究十分重视帖木儿个人的政治抉择和历史作用。有评论者据此指出,作者对于历史人物的个人性格和意志的高度评价虽然显得尚有讨论余地,实际上仍是其导师傅氏在《蒙古人》一文中所表达的游牧帝国的形成与当初创立人关系极大的观点的继承与发展,尚不失为一种可以接受的学说。②

深受傅氏学术遗产影响的最后一个群体也许是那些并不亲自从事第一手文献研究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包括了对欧亚草原感兴趣的一部分人类学家和“全球史”学者。在这些人类学家中,与之交往最密切的莫过于巴菲尔德,他在80年代末所出新著的序言中,特别强调回顾了傅氏对于自己的巨大学术援助,声称在他的研究过程中,正是傅礼初使自己成功绕过了内亚研究中的那些极易使非专业人员坠入其中的学术陷阱,它们被看作“比成吉思汗屡屡采用的诈退歼敌战术更多也更致命”。也正是这种满怀的感激之情,促使他把此书题作对傅氏的纪念。③他以后又发表了比较中东与内亚不同继承模式的人类学论文以深化傅氏生前开辟的这一课题。他首先引证评价了14世纪历史学家伊本•喀勒敦(Ibn Khaldun)论中东社会中游牧人王朝渐渐丧失其部落认同感的论点,接着采用更大的篇幅讨论了内亚的权力继承模式。他指出有别于中东游牧社会的动力机制,广泛存在的“阶序化”是内亚游牧社会的重要特征,上下尊卑秩序不仅表现在贵族和平民以及高贵氏族和普通氏族之间,而且还显现在同一家族内部的成员当中:即按照年齿辈分的长幼决定家属成员的地位高低。在这种动力机制的支配下,叔侄辈分的明显位差容易导致父子直系继承法则不时地让位于兄终弟及的旁系继承法则。两种继承法则的交错并行使得草原社会极不安定,最终常需动用武力来解决继承人问题。此外这种继承权的纠纷还可能延续到父辈和叔辈的下一代,从而以堂兄弟之争的崭新面目再现。故内战被看作这套机制的自然产物,而旁系继承法则的大行其道则为内亚草原社会常态化的继承争端(有时甚至会引发原有的中央化秩序瓦解坍塌)埋下了祸根。他随后以匈奴和突厥为例作出了具体的论述说明。而在全文的结论部分,他特地对奥斯曼土耳其曾经实行过的允许新素丹杀戮其兄弟的制度加以评价。在他看来,由于近东和欧洲的历史学家全然不解旁系继承法则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故仅仅热中于从道德层面上来评判该做法的残忍无道;实际上这种血腥制度的施行正是为了彻底杜绝旁系继承法则的消极影响,而这又缘于源自内陆亚洲的土耳其人西迁以后仍然长期受制于该继承法则催生的不良后果,因此土耳其统治者方采取了如此可怖的办法来清理消除这一传统政治遗产。④巴氏的该项考察,不仅深入地解释了“血腥竞争推举制”的出现背景,同时也有助于认识中国历史上的相关历史现象。例如,已经入主中国多时的元朝即使到了中期仍然没有放弃推崇旁系继承法则的所谓“兄弟叔侄,世世相承”,由此形成的绵延相续的内耗恶果不仅使君主统治极欠稳定,也严重地缩短了王朝自身的寿命,这和创造血腥杀戮兄弟办法以稳定君主继承制度而国祚也终得延长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适形成一反一正的绝好对比。①

巴氏还就他和傅礼初先后论述过的内亚游牧国家产生于外部刺激-回应说作了更进一步的理论提升,最终将中国定义为原生型帝国,而把草原帝国定位成为了与原生型帝国进行互动而随后出现的次生型帝国,鉴于维持其存在所必需的经济资源要依赖原生型帝国提供,故采用“影子帝国”的名称来加以命名。一旦原生型帝国瓦解,如影随形的影子帝国遂因丧失经济支柱而与它同归于尽。②这一归纳模式的出笼,代表着从外部探求草原国家发生动力机制学说已经发展到了更新的高度,自然引起了内亚学者们的广泛瞩目。不过学术界在实证和理论方面对此都存有诸多保留意见,历史学者曾专以6-9世纪的突厥汗国与隋唐王朝的政治关系为例,从个案的角度质疑了该模式的普适性。③前述狄宇宙的分期构想也曾针对该模式过多地强调外部刺激的倾向予以纠偏。新一代的社会科学家更是批评该学说不过沿用了陈旧的“中心vs边缘”的认知图示来定位草原与定居地带的关系,故将草原政治体完全被动地置于中华帝国附属物这一边缘地位下,制造出很大的理论盲区。作为对此模式的扬弃,他们转而提出强调内在主动性和通过集体性反应行为创建秩序的“合规化理论”(the canonical theory)以解释草原国家的产生。④此外或是出于专业隔阂之故,巴菲尔德-傅礼初的论述体系中始终没有从考古资料的范畴来把握内亚超部落政治体的出现。这一缺憾启发一些更为年轻的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积极利用在蒙古草原北部(Egiin Gol)获取的考古调查资料参与到这场学术辩论中。在初步分析了相关资料以后,他们一方面对于上述体系中的某些观点如傅氏对于内亚政治体制集权化途径的理解以及巴氏有关再分配舶来品和远程贸易作用的论说持正面评价,但另一方面也直言该体系对草原社会内部动力机制的观察失于简单,未能参照时代的先后变化来观剖析政治-经济现象的不断变迁。试以北蒙古Egiin Gol地区从青铜时代晚期到匈奴时期的考古学文化面貌而论,相关遗址分布的位置就历经了耐人寻味的变化,并反映出当地政治传统和利用资源方式的悄然改变。这些数据同时也揭示出草原生计资源利用的多元化渠道和草原社会针对环境变迁所具有的主动调适能力,因此内亚草原并非脆弱到只配看作经济上严重依赖南方农业区域的边缘之地,其和农耕区域的关系既相当复杂且又充满变数。而草原社会动力机制的关键点在于必须具有足以创造、维持和使用政治-经济关系格局的种种能力以克服空间里程的广袤性,这些能力指涉的内容主要是:一,加强彼此相距遥远而且在语言、文化和社会组织上均不相同的群体之间的关联;二,有效地实现人员、资源和信息在空间上的长程流动;三,为了达到政治目标而发展出军事行动的网络联系;四,政治体的本身组织特征应有助于广袤空间下的交流联系。⑤

从“全球史”角度定位内亚历史的代表性学者是Macquarie大学的D.Christian。与傅礼初主要将驱动草原社会全面军营化的战争动员机制归结为领袖通过对外征战以获取待分配的战利品不同,他更倾向于在草原社会内部发现这套动员机制。而这一“内向”型的分析思路仍然立足于作者对草原生态环境的基本思考:既然这种生态环境相对脆弱,使得以牲畜头数为指标的牧民财富始终处于高度不稳定的状况中,那么牧民团体自然会经常采取重新确定迁徙转场路线的办法以规避风险,有时甚至还需要入侵其他牧民的草场和偷盗他们的牲畜来弥补其财富上的损失。因此迁徙常态化的草原生活方式不可避免地会伴生出无休止的人群之间的摩擦纠纷,并进而助长争斗和抢劫风气的流行。而游牧生活的易动员性和骑马技术的军事化功能往往又会促使普通的抢劫升级为波及草原广大区域甚至影响到邻近农耕地带的大规模战事。所以在Christian看来,游牧生活中标志性的迁徙行为有别于傅氏认识的那样,其滋生的各种问题足以在部落的框架下顺利解决,而是为以后冲突和战事的发生留下了伏笔。这种风险环生的社会机制再加上因为人口和牲畜自然增长导致的对牧场空间的进一步需求,共同造成了游牧社会的极不稳定,而部落联盟和超部落组织的相继出现即是对它的直接反应。战争的结果既会造成失败一方被逐出草原,也会促进草原内部人群在语言、民族和社会层面上的融合,还会迫使更多的社会组织单位为了自身的安全,主动委身于那些有实力的部落联盟和超部落组织。Christian在其关于草原社会组织的分类体系中将此类政治体确定为第五级,在它之上就是处于体系顶端位置的草原国家。他随后也承认,要想完成这最后一步的跃升,草原社会就必须与定居社会建立起密切的联系,只有当前者从后者那里获取了足够的资源以后草原国家才有真正出现的可能。①

近年过世的经济学出身的全球史学家弗兰克(Andre G.Frank)在1998年因出版高度颠覆性的《白银资本》一书而名声大躁,他不仅在书中对傅礼初的《全史》一文推崇有加,此后又发表专文对内陆亚洲在早期近代期间的历史地位进行全新重估,一如他在前著中对中国等东方各国所作的翻案性评价那样。该文明确将傅礼初阐释的“全史”构想中有关各大地区平行发展和横向联系的论点作为文章开首的中心引语,旨在表明继承并发展傅氏所创的这一学术体系。论文的中心任务即是反驳此前学界所持的航海贸易的兴起促使内陆亚洲的跨大陆长途贸易趋于衰退和渐为取代,这最终导致后者在17-18世纪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中沦为了边缘者的角色。他首先在导论中以中亚莫卧尔人的入主印度和满洲政权的取代明朝为例以证明内陆亚洲在那时仍旧保持着政治上的勃勃生气和强劲活力,而后在论述中简明地阐述了“内亚衰落论”的出台及流行与欧洲中心论和苏俄时期的政治现实密切相关。在对这一命题进行学术回应时,他重点引用了罗萨比等学者的考察结论,指出横贯内陆亚洲的陆上长途贸易正如傅礼初此前所质疑的,并未被新兴的海洋贸易所取代。然后他又对傅氏《全史》中所观察到的当时游牧经济确有衰退的结论进行了视野更为广阔的补正。弗氏认为以前的学者仅仅把关注点放在了内陆亚洲经济贸易的东-西交往上,而这完全不能反映该区域在17-18世纪的经济全貌。为了弥补以上单一视角的缺失,他引用了大量二手性研究著作指出随着沙俄全面控制西伯利亚,极大地促进了内陆亚洲在南-北方向上的各地区间的贸易,同样其他以南-北为基轴的贸易关系如中国与蒙古、印度与中亚的经济往来也在这一时期有了长足的发展,所以内陆亚洲在东-西方向上出现的贸易衰退完全可以从南-北方向上的经济繁荣中得到补偿。此外即使就东-西方向的贸易而言,这一时期由于西伯利亚的开发和中俄之间蓬勃发展的边境贸易而使该方向上的北线贸易得以开通,并跃居于南线贸易之上。故综合上述情况来看,可以认定内陆亚洲的经济地位在这两个世纪内,仍然居于世界重心地位,远未下滑到边缘化的境地。他进而认为,正是以内陆亚洲为中心促成的亚洲各大区域间的密切联系才构成了一幅如傅礼初所构想的“大历史”全貌,这使得包括内亚在内的全亚洲只经历了短期性的经济下降,而并未像欧洲一样遭遇实质性的“十七世纪的经济危机”,所以有关当时经济衰落的命题其实并不适合于亚洲。①以上论述可以说是全球史学家对傅氏“全史”学说的共鸣和推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傅氏擅长综合概括的研究特点不仅反映在他的“全史”体系中,而且还表现在他对中国历史后半期的整体观察上。可惜他的结论仅见于《血腥的竞争继承制:奥斯曼帝国、印度穆斯林政权和晚期中华帝国的权力与承袭》这篇未正式发表的会议论文中,故对于学界的影响力殊为有限。文中认为:“中华帝国的后半期不应从宋朝建立算起,而是应该从金朝的建立算起(如果不是辽朝的话),由此导入了内亚统治中国的时期,或者也可说是按照内亚的模式进行统治,这种统治不仅促使中国再度统一,而且极大地开拓了中国的边疆,并最终将其文化以此前几乎无法想象的规模辐射出去”。作者随后勾勒出金朝的重要历史地位:“女真人在统治华北过程中已经建立了高度集中化的政府体系,君主驾御官员的关系得到强化(甚至高官也像在辽朝那样,免不了受到杖责体罚),服务于皇室的内廷的重要性日益凌驾于外朝的官僚机构之上,官僚机器对皇权的约束则遭到清除,政府对于士大夫和商人的活动也实施了强化监控,更强势的军事镇戍制度的基础也得以奠定,中等规模的省级管理体系渐趋完善,全国人口则按照民族和职业划分等级和区别分类。以上所述都是中华帝国后半期的基本特征,这套制度架构由征服了金朝的蒙古人继承下来并使之适应他们的要求,并将其扩展到整个中国内地。”②

如果一位资深汉学家在1978年就有机会读到这番出自汉学专业之外人士的评语时,相信一定会为它的言简意赅和见解深刻惊讶不已,因为当时的欧美汉学界尚无人能够如此清晰地描绘出中国历史后半期的发展脉络,他们对于类似课题的整体认知大体可以从艾伯华和谢和耐分别撰著的颇为流行的《中国通史》中窥见端倪。个别在一定程度上看出了问题所在的学者则冠以“残暴化”(brutalization)之类的表象性概念来涵概金元时期的政治特征。③其对金-元政治的评论类同于俄国学者对于蒙古统治罗斯历史意义问题所持的道德化谴责。使之黯然失色的是,傅氏的卓识不仅准确地揭示了金-元之间在制度上的承袭和发展,而且还敏锐地将从明朝开始的中华帝国晚期的若干重要制度和政治特征的源头追溯到金-元时期,如地方最高一级行政区划的管辖空间范围渐趋扩大,最后形成所辖面积、人口与职能皆与此前有显著不同的所谓“大区制”;专制皇权在不断强化的过程中逐步克服了官僚制度制衡君权的制度性措施;带有强烈人身依附色彩的世袭性诸色户计制度的全面推行等。至于国内学界,一直要到90年代初期,周良霄才在《元代史》的前言中明确提出:“明代的政治制度,基本上承袭元朝,而元朝的这一套制度则是蒙古与金制的拼凑。从严格的角度讲,以北宋为代表的中原汉族王朝的政治制度,到南宋灭亡,即陷于中断。”他为此所举出的元朝对后代的影响之处也包括了诸色户计制度、行省制度、专制皇权的加强等内容。④而到目前,国内外金元史领域中所积累的政治史和制度史成果益发彰显傅氏30余年前所规划出的“金-元-明”转型确实是有前瞻之明的。⑤

然而,用“金-元-明”转型这样明显带有内亚研究视角的图示来揭示中华帝国后期的历史走向对于难以真正理解北族王朝历史重要性的多数汉学家来说,诚然是不易接受的。相对于后者而言,采取宋-元-明转变这种强调中国内部变革性的模式才能更好地联结起横亘在唐宋和明清之间的时代鸿沟。作为对这种理论的支撑,研究者强调了如下的基本观点:一,蒙古的入侵和统治并未对中国的社会-经济演进造成巨变式的阻滞;二,江南作为中国经济-文化中心地区的重要地位得以凸显;三,道学社会政治观趋于制度化。①其中江南的经济社会发展周期尤其被视作论证该模式的关键所在。②与此对应,理学的兴起和士绅阶层的转为“地方化”发展也被论者看作是未被草原统治打断而体现宋-元-明转变大趋向的证明。③而蒙古人对中国以后发展所起的巨大作用始终被圈限在确定中国疆域范围和承认理学的统治地位并以之指导科举应试两大方面。④或许将始自不同学术背景的以上两种“转型观”彼此互补,方能更全面地体认出中国历史后期的发展变化总趋势。

综上所论,傅礼初的学说对于若干不同学术群体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中,汉学家群体所做的多属一种“填空式”学术工作,即将其理论应用于北族王朝史中的个案研究中,结果在相当程度上补充和完善了其学说体系。“新清史”的学者则从傅氏的清史观中收益良多,普遍开始强调内陆亚洲对于理解清朝历史性的重要意义。不过这一派学者目前尚不能像傅氏那样怡然自如地掌握多种语言文字,这与他们发出的要大力开发汉文以外的语种史料重构清史的学术号召并不契合。同时这批学者过度强调文本诠释的“去考证化”研究路线和通过批驳“汉化”以收到“去中国化”功效的意识形态倾向更促使其成果距离历史学的实证要求,始终存在着显著的差距。以上几点可说是他们和傅氏在治史为学上的区别所在。更为专业化的内亚史研究群体虽然对傅氏学说的吸收和评价因人而异,但其相关研究成果在这一领域长期受到推重却是不争的事实。此外他善于安排处理多语种史料的实证风格也被该专业内的多数学人树为职业典范。相形之下,对于兴趣点不在文献考察方面的人类学家和全球史学家来说,他们显然更加关注傅氏带有原创性的理论反思以及“全史”式的宏观历史体系。要言之,傅氏在学风上的广采众长,再加上学术贡献的多侧面性使他赢得了专业和旨趣互不相同的各方学者们的一致器重和赞誉。

四 “开来多于继往”:对于傅礼初学术成就的观察结论兼与伯希和作比较

人们通常惯以“承前启后”或“继往开来”之类的评语来定位在学术研究上取得重要突破和辉煌成就的学人。如果具体衡诸西方内亚史研究领域在二战以后陆续涌现出的数代领军人物中,似乎称得上是继往者多而开来者少。所谓“继往”主要是指承袭由劳费尔和伯希和等人拓宽的以历史语言学为基础的传统东方学研究路数,而劳、伯等大师表现活跃的20世纪上半叶可以说是这种学风的全盛时期。他们在治学理念上标榜考证至上,无征不信的实证精神;在具体工作中则采取“证据抵半,始立假说;证据周全,方可操觚”的严谨不苟态度,可谓宁失于保守,不失于臆断;在选取材料上则将对象素材扩及汉学、印度学、伊朗学、阿尔泰学、藏学甚至印支学等多学科下的文献资料和考古发现;在培养人材上则强调研究者必须先经过多年漫长而艰辛的多语种学习准备阶段之后方可着手处理历史考据类题目。然而自伯希和于1945年去世以后,这一领域由于学术的自身演变和汉学、阿尔泰学等相关学科的内在调整,以往既求博大又不失精深的研究风格已无法尽数保持原貌。事实上,当初亲炙伯希和教益的弟子群体中也无人能够再像老师那样,在如此广博的学术领域中都作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成绩。① 除了个别例外,他们大多选择在较为狭细的范围内从事仄而深的研究工作,以求在进一步细化专业的基础上继承发扬老师留下的学术遗产,同时竭力延续这种考证至上的实证学风,故这些学者的学术实践成效更多地体现在“承前”或“继往”上,以确保在教育体制日益美国化的大趋势下,不绝如线地维护上述带有更多象牙塔色彩的欧陆遗风。柯立夫毕生坚持不懈地发表长篇文献译注考释类论文就是最为突出的例证。

作为柯氏辛勤培养出的高足,傅氏在起步阶段忠实地继承了这种笃实求真的淳朴学风,并清晰地反映在他的成名作中。不过相对于其师辈中的多数人来说,傅氏并未以守成或继往自限,以至终身沉浸于考据学之中,而是准确预见到内亚史研究领域终将出现的学风变迁,并主动寻求与时代学术的交融互动。其治学路线前后历经数变:从最初带有欧陆传统东方学特色的考证史学逐步转向深受法国年鉴学派影响的宏观历史考察,直至构建出重塑早期近代阶段欧亚大陆整体历史面貌的“全史”体系;继而又系统汲取政治学、人类学等社会科学新知,以深厚的理论素养高屋建瓴地驾驭专业,选取课题,初步绘制出一幅全面揭示内亚游牧帝国演变转型的历史画卷,集中反映在其学术生涯最后阶段内才得以完稿的少数几篇“大题小作”型论文中。它们将全新的治学轨辙连同原创性的学术观点一并传导给后学,最终成功地转移改变了相关领域的研究风气。从近20多年间学界对其后期著述的热烈回应程度来看,傅氏更适于被定位成一位长于推陈出新的“开来多于继往”的学者。而放眼20世纪下半叶的欧美内亚史学界,应当说像他这样既能胜任考据难度较大的传统型实证题目,同时又能在立足当代社科理论的基础上宏观推动本学科前进发展的专业人士确实是寥寥无几。

傅氏能够在相对短暂的一生中作出他人难以企及的成就,除了与哈佛大学优良的师资条件与优越的学术环境有关以外,主要还应归功于他本人的天资和勤奋。从其先后辛勤学习掌握了二十种语言的超人成绩来看,他大概在同辈从业者中是最善于自用其才的一位,因此人们方才不时地把他和这一领域内的传奇人物伯希和相提并论。英国蒙古学家摩根(D.Morgan)在他那部极受欢迎的蒙古史导论中即作如是观,且视他的早逝为内亚历史研究在当下所蒙受的最大损失。他在书中还委婉地表示即使像近20多年来西方蒙古学界成果最为丰硕的爱尔森(T.T.Allsen)这样的一流专家恐怕也未能在掌握的外语语种上达到傅氏生前的水准。②单就所学语文种类的数量而言,学术辈分存在代差的两人确实难分轩轾。不过他们在研究领域和治学方法上的某些差异却直接促使各自留下的成就难以等量齐观。

首先从著述数量上看,生于1878年的伯氏在50岁之前已公开发表了内容长短不一的论文、书评及札记共计370多篇,数目篇幅极其可观。而且他去世以后才出版的不少遗著如《蒙古秘史》的复原本等在此以前也已着手进行。①而傅氏一生撰写的论文、书评、著作专章加上遗稿总数大概仅在50篇以内。②故两者的著述多寡简直不成比例。按照摩根的解释,傅氏一直忙于学习各种语言文字,因此大大滞后了其论著的撰发速度。此外有别于伯希和,傅氏显然在学习消化新史学著作及相关的社科理论上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也应是影响其成果发表进度的重要因素。更直接的原因则是傅氏在其学术的后半生没有将主要精力分配到撰写个案考据性论文中,而是偏好于经过多年理论与史实的磨合以后最终贡献出那类“大题小作”型论文。故学风的差异才是促使两者发表论文在数量上呈现差异的主要因素。

其次,两者的研究重心也有显著差别。就整体而言,伯氏涉及的领域远较傅氏宽广,他以汉学为中心,渐渐旁通到了与之毗邻的东方学各大学科,并借助不同语种史料的互证发明,推出远迈前贤的学术成果。从时段上看,伯氏的研究兼及了中亚伊斯兰化以前和以后两个不同的时期,尤其以对前段的研究更为受人瞩目(部分得益于他在敦煌藏经洞的圆满收获)。因此国际学界在伯氏诞辰一百周年之际特地举行了以讨论中亚前伊斯兰化时期写本和碑铭文献为主题的纪念其研究业绩的学术盛会。至于傅氏的研究时段则主要限定在中亚伊斯兰化以后,研究对象相应集中在蒙古帝国和“后蒙古”时期的欧亚大陆诸王朝,仅仅在讨论草原国家历史演变时才涉及到早期的一些内容。两者的研究差异可以清晰地从宗教史领域中观察到,伯氏关注的宗教范围主要为伊斯兰化以前流行于内亚的佛教、景教、摩尼教、祆教,其次才是晚期传入这一地区的伊斯兰教。他的宗教史成果也以三夷教和佛教方面(侧重于对僧人行记的研究)最有价值,伊斯兰教的研究相对来说就要显得逊色一筹。而傅氏对于宗教史的关注热情几乎全部倾注在伊斯兰教上,故在这方面致臻的造诣也就明显超过伯氏。

再次,两人掌握的语言工具数量固然在伯仲之间,但研究领域的差异却直接导致彼此的强项专长互不重合。作为沙畹培养出的职业汉学家,古汉语自然是伯氏掌握得最为深入的一种工具语言,复加上他对文献目录学的精通,共同助其成为上世纪文献功力最精深的西方汉学家。故伯氏可以在短时间内高效完成像为梵蒂冈图书馆的汉文古籍编目这样复杂的技术性工作。③而他对其他语言的掌握程度就略显参差不齐。以俄语为例,他虽然也具有阅读能力,但毕竟没有达到运用自如的地步。因此对于巴托尔德的巨著《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他仅仅是当该书的英文译本推出以后,方才将全文通读一过并提笔撰写相关评论。与之相反,傅氏的大学专业即是修习俄语,研究生阶段才开始学习汉语,故语言优势使他成为了为兹拉特金的《准噶尔汗国史》这类俄文著作写作书评的妥当人选,但他对汉语文献的掌握因此也就比伯氏和柯立夫逊色甚多。此外两人对研究类语言的掌握情况也大不相同。即以突厥语为例,伯氏用功最勤的是回鹘人在伊斯兰化以前创制的用粟特字母拼写的一种中古突厥语,并发表过释读回鹘语《双恩记》的长文,④傅氏掌握较好的却是伊斯兰化以后中亚突厥人改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时代较晚的所谓察合台语。同样类似的是蒙古语,伯氏曾替藏学家杜齐(G.Tucci)专门翻译过用八思巴文拼写的元代蒙古语令旨,⑤并且为了还原译注《蒙古秘史》进一步精研中古蒙古语的语法和词汇特征,而傅氏成功解读的则是采用托忒文拼写的清代西蒙古语书札。值得一提的是伯希和为了深入研讨中亚前期历史,还深浅不一地涉猎了这一时期流行的属于伊朗语系统的于阗语、粟特语以及古藏文、古叙利亚文等,这些语文大多在伊斯兰化以后湮灭无闻,成为了只有在个别专家手中才起死回生的所谓死语言。①而傅氏作为伊斯兰教和晚期欧亚帝国的研究专家,更为擅长的是阿拉伯语、波斯语和满语等一直沿用到近现代的活语言。就一般语言学习的规律而论,涉足已经丧失了口语基础而只能依靠比较语言学方可入门的死语言在难度上远非按部就班地学习近现代语言可比。故伯氏在比较语言学上的功力和素养自然较傅氏要深厚的多。

回顾上一世纪的西方内亚史研究,伯希和与傅礼初恰好可以看作前后两个时代的各自代表。作为前一时期领军人物的伯氏堪称以考据法治学的大师,他所取得的近乎完美的实证成绩昭示着兴起于欧陆的传统东方学经过数世纪的强劲发展,最终一举成功登顶。可惜物极必反,他于1945年的去世即宣告了传统学术黄金期的一去不回。多年以后,继起的傅礼初“开来多于继往”,虽然没有在考据上实现青出于蓝,但却创造性将现代史学的最新发展理念注入到内亚史研究的领域内,并紧密结合社会科学理论知识,创制出推陈出新的学术范式,全面改造了内亚史研究的学术风气,终于促使具有悠久传统的学术研究渐渐从孤芳自赏的封闭小径中步入到融合社科新知的开放性大道上。

拉铁摩尔与“新清史”在中国为何会引发不同的反响?

克拉克
2017-05-24 18: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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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0日,“一带一路的边疆实践:拉铁摩尔、中国与世界”暨《拉铁摩尔与边疆中国》出版座谈会在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举行。本次座谈会由中央民族大学袁剑和陕西师范大学黄达远召集,北京大学唐晓峰、昝涛,清华大学沈卫荣,中国社会科学院许建英、宋培军,中央民族大学李鸿宾、张海洋、关凯,上海外国语大学杨成,外交学院施展,新疆大学程秀金,陕西师范大学李如东等学者参与现场讨论。

袁剑:拉铁摩尔在当代中国的学术价值

座谈会伊始,袁剑首先对新书《拉铁摩尔与边疆中国》的编辑缘起进行了简要介绍。2005年,北京大学唐晓峰教授翻译了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的著作《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该书翻译出版后,立即成为研究边疆问题学者的必读书。作为中国边疆研究中一个不可绕过的人物,拉铁摩尔的影响力开始在中国复苏,他的学术研究价值也重新为中国学界所承认。

实际上,早在20世纪上半叶,拉铁摩尔就在中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年幼时随父母来到中国,并在中国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全面抗战前夕,他曾到访过延安,与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有过交往,1940年代又受美国罗斯福总统推荐,担任蒋介石的私人政治顾问。拉铁摩尔对华友好,支持中国的抗战事业,与当时国共双方的最高领导人都有过来往,并对亚太地区的状况有深入的认识。无论是在学界还是在政界,拉铁摩尔都有着重要的影响。但是,随着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拉铁摩尔在中国大陆学界逐渐被遗忘。随着中国学界对边疆事务的关注以及对于中国自身定位的新思考,拉铁摩尔又重新回到了中国学界的视野之中。

正是在中国学界重新认识拉铁摩尔的背景下,3年前,袁剑和黄达远共同筹划编辑一部国内学者关于拉铁摩尔研究的著作,以期能够帮助中国学界更好地阅读和了解拉铁摩尔。此举得到了三联书店张龙编辑的支持,并得到唐晓峰、姚大力、许建英等学者的大力响应,最终选编出版了《拉铁摩尔与边疆中国》一书。袁剑希望,该书的出版能够为知识界提供一个集中反映国内学界关于拉铁摩尔研究现状、范围和取向的读本,并以此进一步推进国内对边疆问题的关注与研究。在中国数千年的发展历史中,尤其是在元、明、清三个大一统王朝时期,边疆与中原都有着非常密切的互动。边疆与中原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形塑了当代的中国意识。在当代中国重新崛起的过程中,中国需要更好地认识周边的世界。而从现实的知识生成角度来看,广阔的中国边疆区域,正是我们在建设“一带一路”过程中,沟通北上广等国内中心城市与周边及域外各国的桥梁与纽带。因此,无论是从历史还是当下来看,重新认识、理解和阅读拉铁摩尔,观察、研究和思考边疆中国,对当代中国和世界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唐晓峰:做学问不能脱离地理学的语境

唐晓峰谈到,他与拉铁摩尔的因缘始自40年前他在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室的时期。他在那里的资料室中最早读到拉铁摩尔的著述,萌生了研究蒙古史的想法。1978年,国内恢复研究生考试,他原本想考蒙古史研究权威翁独健先生的研究生。但在了解了蒙古史研究的难度之后,他知难而退,转投历史地理学大家侯仁之门下。然而,在内蒙古工作的人生经历以及由此产生的亲切感情,都使他对边疆问题难以割舍。

唐晓峰指出,任何社会文化形态的研究都不能脱离地理学的语境。每一种典型的社会文化形态都依托于一种典型的地理环境而存在。当我们意欲把某种典型的理论推广到其他社会文化形态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它所处的地理环境,产生一系列的问题。世界上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但很多人在研究时往往忽视了这一点。从地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地理学的理论认为,我们所处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均质的世界。如果我们把世界看成是均质的,无限制地把一些结论进行推广,就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在唐晓峰看来,我们需要对各种理论进行地理学的“校正”。他以阴山研究为例,指出阴山实际上分为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区域在历史上有着不同的地位和意义。从西向东,阴山可分为狼山、乌拉山、大青山、灰腾梁山、大马群山等地段。位于阴山南部的政权在向位于阴山北部的政权进行军事行动时,面对不同地段的特点会做出不同的决策,反之亦然。近几年,此种情况渐有改观,在阴山区域发现的一些考古遗址,促使学者们开始反思阴山不同地段的特殊性与差异性。而拉铁摩尔关于边疆地区与长城演变的研究,注意到了边疆内部自身的历史和具有特殊发展内涵的长城地带,为观察中国特别是北部地区的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当前,学界有一大批青年学者在从事边疆研究,这与唐晓峰在40年前所面临的局面完全不同。他相信,中国的边疆研究将在未来成为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

沈卫荣:“新清史”争论的关键在于“内亚”

尽管沈卫荣是蒙古和西藏研究领域的专家,但他却坦言自己对拉铁摩尔关注不多。在拉氏对中国产生重要影响的20世纪上半叶,他还尚未出生,未能亲睹拉氏的风采;而90年代以后,当中国学界重新关注拉铁摩尔之际,他已经出国留学。尽管他的导师韩儒林曾任中央大学边政系主任,但在20世纪80年代,无论是蒙古史还是藏学,都未能从边疆的角度展开系统性的研究。当中国的边疆问题还未成为一个“问题”的时候,人们更多的是关注和研究当地的历史、语言、文化和宗教,自然也没有对拉铁摩尔给予特别的关注。

奇怪的是,当沈卫荣留学德国、攻读中亚语文学博士学位的时候,国外学界也很少提到拉铁摩尔的名字。沈卫荣认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我们究竟该怎样理解拉铁摩尔和他所研究的“边疆中国”?或者说,该怎样理解“内亚”或者“中亚”的概念?沈卫荣曾在国外多个以“内亚”或“中亚”命名的机构学习过,比如德国波恩大学中亚语言文化系,用的是“中亚”的名称。而美国的印第安纳大学,有关的研究在1956—1965年间被称作“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并在丹尼斯·塞诺(Denis Sinor)教授的领导下于1965年创立了“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系”。1993年,在时任系主任白桂思(Christopher Beckwith)教授的领导下,该系又改名为“中央欧亚研究系”(Department of Central Eurasian Studies,简称CEUS)。实际上,印第安纳大学研究的主要是满洲、蒙古和西藏问题,后来又增加了有关苏联所辖的几个中亚国家的研究。在哈佛大学,最初的研究也是关于中亚语文学的研究,最早的代表人物是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今天哈佛大学内亚和阿尔泰学委员会(Committee on Inner Asia and Altaic Studies,简称IAAS)的代表人物,主要有狄宇宙(Nicola Di Cosmo)、欧立德(Mark C. Elliott)和珍妮嘉措(Janet Gyatso)。其中除狄宇宙与拉铁摩尔的研究相近之外,其他人的研究,仍然关注的是蒙古、西藏和满洲问题。就连鼎鼎大名的国际汉学家伯希和(P. Pelliot),主要的研究领域也是中亚语文学(偏重于汉学)。作为一名非学院派的学者,拉铁摩尔研究的范围和高校科研机构所划定的学科范围存在一定的差距。从内亚研究本身的意义来看,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拉铁摩尔并不受到国外学界重视的因由。

目前,国内外学界都开始关注“内亚”的问题,其中突出的例子就是关于“新清史”的争论。哈佛大学欧立德教授曾把“新清史”研究的内涵概括为三点:一是发现满洲统治下的内亚维度(Inner Asian dimension);二是主张使用非汉文史料(特别是满文文献);三是注意全球史的语境。在这三点之中,最重要的是所谓的“内亚维度”。由米华健(James Millward)等人主编的《新清帝国史:内陆亚洲帝国在承德的形成》(New Qing Imperial History: The Making of Inner Asian Empire at Qing Chengde)一书,重点就是要论述清帝国具有“内亚帝国”(Inner Asian empire)的特性。米华健等人认为,学界不能局限于用传统的汉化方式来研究清史,也不能用套用朝贡体系的概念。但是沈卫荣认为,这些问题原本并不是什么“问题”。清朝的历史不能用简单的汉化概念去理解,而作为非汉族统治的王朝,所谓的“华夷之辨”、“怀柔远人”也并不是清朝处理与周边族群关系的重要内容。因此从这一点来看,“新清史”确实没有什么“新意”可言。

至于运用非汉文材料,在沈卫荣看来这完全是一种“常识”。他还主张,研究清史的学者,除了满文之外,还需要掌握更多的语文材料,如藏文、蒙文、维吾尔文的材料,只利用满文文献还是远远不够的。当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乌云毕力格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已经在利用满文文献研究清史方面取得了出色的成绩。如果有更多懂藏文、蒙文、维吾尔文等其他语文的学者加入进来,那么中国学者的“新清史”研究,相信可以比美国学者做得更好。

沈卫荣认为,当前关于“新清史”的争论,关键问题在于争论双方对“内亚”(inner Asian)的理解不同。米华健认为,清帝国是一个“Chinese empire”和 “Inner Asian empire”的复合体。所谓的“Qing China”,一个是指汉地的中原(China),另一个则是指内亚的帝国(Inner Asian empire),两者合起来组成了一个清帝国(Qing China)。在他们看来,“China”指的只是汉人和汉人组成的国家,“清帝国”不是所谓的“中国”(China)。那么,“China”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问题”?所谓的“Qing China”究竟是不是“China”?沈卫荣认为,尽管“新清史”学者力图申明自己的研究仅仅是学术性的研究,没有政治企图,但这种认识确实反映出它背后存在着现实因素的考量,也是引起部分中国学者强烈批判的原因。而部分中国学者用赤裸裸的政治话语去批判学术作品的做法,在他看来也显得不够明智。

李鸿宾:拉铁摩尔与“新清史”为何会引起不同的反响?

同样是研究中国的边疆问题,为什么拉铁摩尔会在当今的中国学界再度产生反响?为什么拉铁摩尔和“新清史”所造成的反响完全不一样?李鸿宾认为,拉铁摩尔的贡献不在于他研究了什么,而在于他通过研究形成了一种方法论和认识路径。拉铁摩尔的重要意义在于,他突破了传统中国社会以自我为中心的认识范式。这种认识范式从春秋时期开始萌生,经司马迁的《史记》而得到奠定,并成为“二十四史”的标准写作方式。中国古代王朝国家建构的范式,基本上是以一个地区性的集团为核心,然后通过武装暴力革命或者强权政治向全国广大地区推进。这种建国方式和政治实践在秦始皇的手中得到新的深化,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观念,形成了一种“大一统”的观念。在王朝国家向周边推进的过程中,如果周边地区能够与农耕经济相适应,相对来讲就比较容易;如果王朝国家要突破农耕经济的范围进入草原地区,相对而言就比较困难。

“二十四史”导致中国人形成以自我为核心的框架系统,再经过近代民族-国家的建设,反过来又强化了王朝国家“大一统”的观念。王朝国家有着中心与边缘之分。“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边缘地区具有一定的自主性。但是在中原王朝的话语体系中,往往掩盖或抹杀了边缘地区的自主性,并支配着古代汉人的书写模式。进入民族-国家时代以后,边缘地区所形成的狭小空间又被进一步压缩。拉铁摩尔站在中国的外部进行观察,从边疆民族自身的主体性角度来看待中国社会,自然就与传统中国社会的思维模式发生碰撞和冲突,但这种思维范式的冲击却没有引起国人在意识形态层面上的焦虑。而“新清史”恰恰在这个问题上触动了国人意识形态化的神经。

在李鸿宾看来,“大一统”问题进入到学术层面和进入到意识形态领域,所产生的后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本的学术问题一旦意识形态化之后,就上升为政治问题,而政治问题又与国家、民族纠结在一起。中国人特别讲究民族与国家的“大一统”,而“新清史”恰恰对“大一统”进行了拆解,因此被部分国内学者视为“政治不正确”。相反,拉铁摩尔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拉氏的研究仅仅停留在学术层面,是一种思维范式的转换。为什么部分学者对“新清史”尤为反感?因为这种意识形态化的观念不是今天才有的,而是有着深厚的历史传统。从《春秋》的一字褒贬,到司马迁《史记》的道义批判,再到司马光《资治通鉴》完全以国家政治行为书写历史的建构,中国传统的历史书写与其说强调客观本身,不如说是通过客体来维护政权的合法性和稳定性。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有任何人敢于触碰这根神经,都会引起国人强烈的反感。李鸿宾强调说,拉铁摩尔的研究促使我们更加关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多元”的一面,但我们对统一国家中多元文化的强调,也与拉铁摩尔以及西方学术界的思路存在明显的差异。

(注:本文发表受到主办方允准,发言内容尚未经发言者审定,具体内容以主办方后续整理稿为准。其余学者发言内容要点与梳理,可参看后续即将刊发的侧记之二:《边疆议题、知识焦虑与中国方案》。)

美国藏学的历史、现状和未来

作者:励轩,四川大学中国西部边疆安全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特聘副研究员。

(原载于《西北民族研究》2016年第二期(总第89期))

摘要:在这篇论文中,作者绘制了一幅美国藏学历史和现状的全景图,并厘清美国藏学家的师承关系,揭示这一学科的发展脉络,同时分析美国藏学存在的问题,认为路径依赖的存在导致藏传佛教研究在藏学界独大的局面。进一步的,作者评估了美国藏学发展的未来趋势,指出藏传佛教研究的优势地位不会在短期改变。


美国藏学即在美国使用藏语或通过与藏区当地人互动来从事与藏区有关问题的研究,包括藏区的历史、宗教、政治、语言、文学、艺术、民俗。谢继胜先生曾在2001年发表的《国际藏学研究新动向——第九届国际藏学讨论会论文综述》一文中提及数位参加该次会议的美国学者以及他们在会上发表的论文。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杜永彬博士2002年在《美国藏学研究现状评述》一文中较为详细地介绍了美国藏学界2000年左右的状况。此后,杜博士在《美国藏学研究的发展和演变——以华盛顿大学的藏学研究为例》和《美国犹太人的西藏观和对“西藏问题”的态度》两文中再次介绍了诸如梅尔文·戈尔斯坦(Melvyn C. Goldstein)、莱纳德·范德康(Leonard W. van der Kuijp)、艾略特·史伯嶺(Elliot Sperling)、罗伯特·巴奈特(Robert Barnett)等藏学学者。杜永彬博士的同事、来自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当代所的索珍女士2006年发表了与杜博士第一篇论文主题相同的文章《美国主要涉藏研究机构和藏学研究人员现状及其分析》。尽管以上提到的论文都有助于读者了解美国藏学的状况,然而这些论文中的有些信息已经过时或有缺漏。因此笔者将在这篇论文中作一更为详细的介绍。由于部分藏学家集中在一个机构中,笔者将首先介绍这些机构和其所属学者。

美国藏学的历史

尽管美国一些外交官早在20世纪初就已开始关注藏区,但藏学在美国成为一门学问则主要归功于最早一批来美国的藏传佛教僧人。1949年,特洛巴仁波切(Telopa Rinpoche)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邀请来美国教藏语,开启了美国藏学的序幕。

特洛巴仁波切并没有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留下声名卓著的学生,不过继他而来的几位藏传佛教僧人为美国藏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第一位不得不提的藏传佛教僧人是格西阿旺旺杰(Geshe Ngawang Wangyal),来自卡尔梅克蒙古。格西阿旺旺杰的生平比较奇特。他原名李津·喜饶(Lidjiin Keerab),1901年出生在沙皇俄国西南的阿斯特拉罕省,6岁时即进入当地寺院出家,21岁时决心前往西藏学习,以便更好地将佛法传播给卡尔梅克蒙古人。喜饶在拉萨的寺院学习了近十年,取得了格西学位,然后以格西旺杰闻名。1933年、1934年之际,他尝试回卡尔梅克,但由于各种变故而中止了回国计划。随后他在北京、内蒙古等地谋生并学习英语。在短暂地访问英格兰之后,他回到西藏,决心在此度过余生。此后十来年,他在拉萨和印度的噶伦堡居住。1955年来到美国新泽西,在此度过接下来的28年。1960年开始致力于培养美国的藏学人才。1962年,有四位僧人到格西旺杰的佛学中心——美国藏传佛教寺院(Lamaist Buddhist Monastery of America, LBMA)学习英语,其中的格西伦珠索巴(Geshe Lhundup Sopa)日后成为了佛教学教授,开启了威斯康星大学的藏传佛教研究。这批僧人到来后,格西旺杰开始招收美国学生,教授藏文和藏传佛教,第一批学生为克里斯托弗·乔治(Christopher George)、杰弗里·霍普金斯(Jeffrey Hopkins)、罗伯特·瑟曼(Robert Thurman)。这些学生中,霍普金斯日后开启弗吉尼亚大学的藏学传统,而瑟曼开启哥伦比亚大学的藏学传统,这两所大学迄今还是美国藏传佛教研究最重要的阵地。格西旺杰1983年去世,他在美国藏学界的影响力因他培养的众多学生而经年不衰。

在格西旺杰来美前三年,另一位格鲁派活佛、第二十四世当彩仁波切土登晋美诺布已抵美国。土登晋美诺布是十四世达赖的大哥,1922年出生于青海,27岁时即任塔尔寺寺主。青海解放后,他去拉萨,1950年流亡印度。在拉萨叛乱失败后,土登晋美诺布于1965年移居美国印第安纳布伦明顿,担任印第安纳大学的藏学教授,开始培养藏学人才。2008年,土登晋美诺布病逝于印第安纳。在担任藏学教授期间,他指导了白桂思(Christopher Beckwith)、史伯嶺(Elliot Sperling)等知名藏学家,使布伦明顿成为美国中部的藏学重镇。与格西旺杰这一系不同,土登晋美诺布在印第安纳大学所开创的藏学并不以佛教学为主,而是侧重古代西藏历史,这在白桂思和史伯嶺的著作中均有体现。

在美国西海岸,藏学倒是先于僧人们的到来而出现,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图兰·威利(Turrell V. Wylie)。威利1927年出生于科罗拉多州,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完成本科和取得博士学位。他的博士专业是汉学,但读博期间对西藏发生兴趣,跑到罗马跟著名藏学家图齐(Giuseppe Tucci)学习。由于当时较少美国人对藏学感兴趣,威利迅速跃升为美国本土兼通藏文和语文学方法的知名藏学家。威利的学术成长经历反映了欧洲藏学的语文学传统对北美藏学的影响,这一影响因日后一些在欧洲获得博士学位的藏学家来美国高校教书而延续至今。1958年,威利凭论文《据〈世界广说〉所说的西藏地理》(The Geography of Tibet According to ’Dzam gling rgyas bshad)取得华盛顿大学汉学博士学位,然后留校任教。第二年,威利教授发表《藏文抄写标准系统》(A Standard System of Tibetan Transcription)一文,提出了日后藏学界广为使用的威利转写系统。同一年,拉萨发生叛乱,大批西藏高僧逃往印度,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决定出资帮助其中的一些来美国。作为美国仅有的本土藏学家,威利教授被洛克菲勒基金会锁定为带那些喇嘛来西雅图的人。借此机会,威利教授遍游北印度,找到了萨迦达钦喇嘛(Jigdal Dagchen Sakya)和德雄仁波切(Dezhung Rinpoche)等萨迦高僧,将他们邀请至美国从事藏学项目。这些萨迦喇嘛的加入大大加强了华盛顿大学的藏学力量,他们具备深厚的藏传佛教知识和藏文会话技巧,这正好是威利教授欠缺的。在萨迦喇嘛们的努力下,华盛顿大学涌现了如金·史密斯(E.Gene Smith)这样的藏学家,他后来创立世界闻名的藏学数据库———藏传佛教资源中心(Tibetan Buddhist Resource Center, TBRC)。有意思的是,萨迦喇嘛们并不只培养了精通藏传佛教知识的藏学家,还帮助梅尔文·戈尔斯坦(Melvyn C. Goldstein)这样的人类学家成为了藏学家,而他日后以数卷本《西藏现代史》闻名世界。威利教授在1984年患病去世,尽管他对华盛顿大学成为美国藏学重镇功不可没,但华盛顿大学并非只靠这一位藏学教授支撑。早在威利入职前,华裔汉族学者李方桂已在华盛顿大学任教,他也从事藏语言的研究工作。在威利之后,又有从欧洲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的汝艾格(David Seyfort Ruegg)等人的加盟。美、藏、汉三方面学者的共同努力,成就了华盛顿大学藏学重镇的盛名。不过随着威利等前辈学者或去世或转任,以及他们学生的相继离开,华盛顿大学的藏学逐渐衰落,而校方无意继续拨款更是给藏学存续带来致命打击。

格西旺杰、土登晋美诺布、图兰·威利与同事及萨迦喇嘛们分别在美国东部、中部、西部开创了藏学传统,他们的不少学生及再传弟子毕业后,在美国各高校找到教职,形成今日美国藏学界学术力量的分布格局。

美国藏学的现状

如果我们厘清了美国藏学的历史起源,就很容易理解今日美国藏学力量的分布。格西旺杰的两位学生杰弗里·霍普金斯和罗伯特·瑟曼分别到弗吉尼亚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使这两所大学成为美国东海岸藏传佛教研究的重镇。土登晋美诺布在印第安纳大学开创的藏学传统,被白桂思和史伯嶺延续着。华盛顿大学最早的一批藏学家和萨迦喇嘛们的学生梅尔文·戈尔斯坦博士毕业后则到了俄亥俄州的凯斯西储大学(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执教,这里后来成为比肩印第安纳大学的美国中部藏学重镇。欧洲藏学传统对美国藏学的影响也很强大。范德康(Leonard W. van der Kuijp)在德国获得博士学位后,曾在华盛顿大学短暂工作,后于1995年加盟哈佛大学,他后来和毕业自加州伯克利大学的珍妮特·嘉措(Janet Gyatso)共同构成哈佛大学藏学力量的中坚。范德康的学生格雷·托特(Gray Tuttle)在博士毕业后加入哥伦比亚大学,帮助哥大形成了除佛教学研究之外的现代西藏研究传统。目前在美国的绝大多数藏学家论及他们的学术传承,几乎都不出以上几所名校。下面我将着重介绍这几所名校的藏学机构和藏学家,然后再介绍分散在美国其他高校的藏学家。

美国藏学机构中最有声誉的当属弗吉尼亚大学西藏中心(The UVA Tibet Center)。这个中心是美国藏学家最密集的研究机构。20世纪60年代,由于国会图书馆新德里分部主管金·史密斯的先见之明和南亚目录学家理查德·马丁(Richard Martin)的帮助,弗吉尼亚大学成为公共法案480项目(Public Law 480 program)的受惠者,这个法案允许美国研究机构从印度获得藏文图书资料以换取美国政府减免印度的欠债。此后,该校阿尔德曼图书馆(Alderman Library)藏文文本收藏稳步增长,成为1973年吸引格西旺杰的学生杰弗里·霍普金斯来到弗吉尼亚大学的原因之一。此后,弗吉尼亚大学的佛教学和藏学项目建立。在接下来的30年,霍普金斯教授和他的学生们以这些藏文文献为基础写出他们的论文,从而让非专业学者能够依靠他们的翻译来了解这些文献。在霍普金斯教授的努力下,弗吉尼亚大学的藏学研究稳步前进,并且又吸引了数位藏学家加入。特别是1992年藏学家大卫·杰玛诺(David Germano)受聘于弗吉尼亚大学,将原先的语文学传统扩展到了文学、历史和社会问题的研究。杰玛诺教授加盟后,越来越多的藏学研究生开始学习汉语,并去中国藏区做田野调查而非局限于印度和尼泊尔。在霍普金斯教授和杰玛诺教授的努力下,弗吉尼亚大学藏学委员会(Committee for Tibetan Studies)在1998 年成立。杰玛诺教授还和弗吉尼亚大学图书馆、弗吉尼亚大学人文高等技术研究所(Institute for Advanced Technology in the Humanities) 一起建立了西藏和喜马拉雅图书馆(Tibetanand Himalayan Library),这个图书馆现已成为世界著名的藏学领域数码化图书馆。2008年,弗吉尼亚大学的藏学家们组建西藏中心。

作为弗吉尼亚大学藏学项目的开创者,杰弗里·霍普金斯教授已处于荣休状态。他同时也是弗吉尼亚大学佛教学项目的创始人,还曾做过12年的南亚研究中心主管。霍普金斯教授1963年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专业为英国语言文学,1973年博士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他的兴趣在藏传佛教格鲁派、宁玛派和觉囊派方面,主要从事蒙藏学者所写藏文文本的分析性阐述、注释、翻译以及藏族学者口头演讲和藏语材料的编辑翻译。霍普金斯的近著有《密教技术》、《真实的心:连接他者的佛教修行》。

跟罗伯特·瑟曼一样,霍普金斯也拥有不少学生,除了名气最大的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教授唐纳德·洛佩兹(后面会专门讲他),尚有数位杰出的藏传佛教学者。1991年获得博士学位的乔治·德雷伊弗斯(George Dreyfus)现在是威廉姆斯学院宗教系教授(Jackson Professor of Religion)。他曾在1985年获得西藏寺庙教育体系中的拉然巴格西学位(Geshe Lharampa),目前的研究兴趣包括思维哲学、认知过程研究,意识理论、印度佛教哲学、宗教和现代性研究,作品有《自我和主观性:中间道路》。2000年获得博士学位的布莱恩·古艾瓦斯(Bryan J. Cuevas) 是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宗教系约翰·F·普利斯特宗教学教授(John F. Priest Professor of Religion)。古艾瓦斯的专长在藏传佛教,喜马拉雅宗教,西藏历史、语言和文化方面,目前专注于西藏历史和历史编撰学、死亡社会史和与死亡相关的修行、大众佛教、中世纪西藏社会的宗教权力政治这些方面的研究,著有《阴间的旅行:西藏佛教对死亡和来世的大众叙述》。

西藏中心的现任主管是大卫·杰玛诺,他还任宗教系藏学和佛教学教授。他1984年本科毕业于圣母大学,1992年博士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杰玛诺教授的兴趣在藏传佛教宁玛派和苯教传承,密教传统,公元8世纪至15世纪的佛教哲学和修行,西藏历史和文学,当代西藏的宗教、教育和技术、数码人文领域等。他的作品有《大圆满法在密教秘史中的缺席和建构》。

除霍普金斯和杰玛诺外,西藏中心尚有四位教授,其中凯伦·莱恩(Karen Lang)和柯蒂斯·薛富尔(Kurtis Schaeffer)均是宗教系教授。莱恩教授在华盛顿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还兼任弗吉尼亚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管。她主要的研究和翻译兴趣是公元7 世纪佛教哲学家月称的作品,译作有《四幻想:月称对菩萨道行者的建议》,近作有《奎师那沿岸大乘佛教的两个发展》。薛富尔1995 年在华盛顿大学获得佛教学硕士学位,2000年在哈佛大学获得西藏和南亚宗教博士学位。他的研究领域是印度、尼泊尔、中国特别是西藏地区的宗教史。薛富尔教授目前从事达赖喇嘛史和西藏传记史的研究,近著有《西藏的书文化》。尼古拉斯·特纳多(Nicolas Tournadre)是法国巴黎第八大学语言系副教授。作为一位知名的语言学家,他与桑杰多吉(Sangda Dorje)合作编写了《标准藏语教材》(Manual of Standard Tibetan)———英语世界最为流行的藏语教材。特纳多目前在弗吉尼亚大学教藏语,同时也是西藏和喜马拉雅图书馆的重要建设者之一。布莱德利·沃马克(Brantly Womack),弗吉尼亚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作为一位中国问题专家,他关心的议题也会涉及西藏。

西藏中心另有其他三位教员和管理人员:莱斯利·布莱克哈尔(Leslie J. Blackhall)、才旦琼珠(Tsetan Chonjore)、史蒂芬·温伯格(Steven Weinberger)。布莱克哈尔是一位医生,她研究垂死病人的护理,也写过一些关于藏医药的文章。才旦琼珠是弗吉尼亚大学的藏语讲师,1978 年在印度圣约瑟夫学院(St. Joseph’s College)获得学士学位,目前担任东亚语言、文学、文化系藏语主管。温伯格是宗教学系的研究助理,同时也是西藏和喜马拉雅图书馆的管理员。

经过霍普金斯和杰玛诺两代人的努力,弗吉尼亚大学事实上已取代华盛顿大学,成为美国最大的藏学重镇。杰玛诺联合各路人才推进藏学的数码化,大大便利了其他藏学家的学习和研究。西藏中心在建的访问学者项目也让弗吉尼亚大学成为藏学信息汇聚的主要场所。有意思的是,杰玛诺虽然试图拓展弗吉尼亚大学涉藏研究的议题,不过从西藏中心的教员分布情况来看,藏传佛教的研究还是主流,而这种局面恐怕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格西旺杰的另一位学生罗伯特·瑟曼早年出家成为一名藏传佛教僧人,后还俗。1972年在哈佛大学获得梵文和印度学博士学位,先是在阿默斯特学院担任宗教学教授,后转到哥伦比亚大学宗教学系,目前是该系宗喀巴印藏佛教学教授(Jey Tsong khapa Professor of Indo-Tibetan Buddhist Studies),代表学术作品有《五次第明灯》。

瑟曼在醉心自己的学术外,还培养了很多藏传佛教研究者,其中博士毕业者至少有19人。1990年获得博士学位的赛琳尼特·杨(Serinity Young)现在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人类学分部的研究员,兼任纽约城市大学皇后学院古典、中东和亚洲语言文化系助理教授。杨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从事西藏手工艺品和肖像艺术研究,作品有《妓女和密教明妃:佛教叙述、仪轨和肖像艺术中的性行为》。1993年获得博士学位的保尔·奈特普斯基(Paul Nietupski)是约翰·卡罗尔大学(John Carroll University)神学和宗教学系教授,他的兴趣在内亚历史、宗教、文化以及中世纪印度佛教及其向西藏与东南亚的传播方面,作品有《拉卜楞寺:内亚边疆的藏传佛教社会,1709-1958》。1999年获得宗教学博士学位的克里斯·怀德迈尔(Christian K. Wedemeyer)是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史副教授,兼任南亚语言文明系副教授。怀德迈尔的兴趣在人文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宗教和文化的现代学术史、佛教历史、文本和仪轨问题方面,作品有《说通密教:历史、记号学和对印度传统的违背》。2001 年获得宗教史和佛教学博士学位的大卫·格雷(David Gray)现在是加州圣塔克拉拉大学(Santa Clara University)宗教研究系副教授。他研究南亚密教及其在西藏和东亚的传播,作品有《胜乐金刚:研究和注释翻译》。

瑟曼的存在让哥大成为美国藏传佛教研究的一个中心,不过这并等于哥大的藏学只有藏传佛教学。关注西藏议题的英国公共知识分子罗伯特·巴奈特(Robert Barnett)1998年加盟哥大,促成了现代藏学项目(Modern Tibetan Studies Program)的诞生,这是西方第一个致力于教授现代西藏社会、历史、文化和经济的项目,得到了亨利·鲁斯基金会(Henry Luce Foundation)的资助。巴奈特在加入哥伦比亚大学之前是一位活跃的记者,其兴趣在中国民族问题方面。现代西藏研究项目的另一位教员是范德康的学生格雷·托特,他2002年从哈佛大学取得内亚史博士学位后加入哥大,目前是东亚语言文化系蕾拉·哈德勒·鲁斯现代藏学教授(Leila Hadley Luce Professor of Modern Tibetan Studies)。托特研究20世纪的汉藏关系史以及西藏和清帝国的关系,其代表作是《现代中国诞生中的藏传佛教徒》。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陈波教授已将之译成中文。现代西藏研究项目的其他两位成员还包括劳拉·哈特利(Lauran Hartley)和索南次仁(Sonam Tsering)。哈特利从印第安纳大学中央欧亚研究系取得藏学方向的博士学位,现在担任哥大藏学图书管理员,索南次仁则是现代藏语讲师。在人才养成方面,2012年从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系博士毕业的班诺·维纳(Benno Weiner)便受惠于此项目,他现在卡耐基·梅隆大学历史学系担任助理教授,研究现代西藏历史。

美国东海岸第三所重要的藏学机构是哈佛大学内亚和阿尔泰学委员会(Committee on Inner Asia and Altaic Studies, 简称IAAS)。该委员会成立于1972年,旨在推动与整合内亚和阿尔泰地区文化和历史的教学和研究。范德康和珍妮特·嘉措的陆续加盟,促成内亚和阿尔泰委员会将研究触角伸向藏区。范德康1983年凭博士论文《公元11世纪到15世纪藏传佛教认识论的发展》拿到德国汉堡大学博士学位,在华盛顿大学短暂任教后,于1995年加盟哈佛,现在是南亚研究系藏学和喜马拉雅研究教授,同时也担任东亚语言和文明系教授,还兼任内亚和阿尔泰学委员会主席,他的主要兴趣在藏传佛教以及13世纪至15世纪西藏的历史、文化和文明方面。珍妮特·嘉措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接受高等教育,1972 年获得宗教学学士学位,1974年获得梵文硕士学位,1981 年获得佛教学博士学位。在加入哈佛大学之前,在阿默斯特学院宗教系任教,目前是哈佛大学神学院赫尔歇佛教学教授(Hershey Professor of Buddhist Studies)。她的专长在佛教学方面,特别专注于西藏和南亚文化与思想史,作品有《西藏的鬼怪:一个西藏幻想家的秘密自传》,《辨识西藏现代性:契机、方法和设想》。内亚和阿尔泰学委员会只是学术项目,并无专职语言讲师,进入这个项目的学生可以通过选修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的藏语课程来完成自己语言技能的积累。

范德康和珍妮特·嘉措均培养了不少学生,范德康作为主要导师指导了18 位博士研究生,珍妮特·嘉措则有8位。他们之中有些已在高校谋得不错的教职,比如范德康的学生、哥伦比亚大学的格雷·托特和弗吉尼亚大学的柯蒂斯·薛富尔。而目前在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宗教学系担任助理教授的郝莉·伽蕾(Holly Gayley)是珍妮特·嘉措指导的学生。伽蕾2009年在哈佛大学获得藏学和喜马拉雅研究博士学位,主要研究领域是西藏的宗教、宗教现代性、佛教圣徒传,近作有《吃猴脑:藏传佛教徒素食主义观点中对中国宴会的异化》。

在美国中部,印第安纳大学和凯斯西储大学引领着涉藏议题的研究。印第安纳大学的藏学教席设于中央欧亚研究系(Department of Central Eurasian Studies,简称DCES)。该系前身是1943年成立的旨在为美国军方培训中央欧亚语言人才的项目。从1956年到1965年,这个项目被正式整合为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项目。

著名的中亚研究专家丹尼斯·塞诺(Denis Sinor)1962年来到印第安纳大学,并在1965年创立了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系。在塞诺教授的带领下,印第安纳大学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系成为世界最杰出的中央欧亚研究机构之一。1993年,在克里斯托夫·白桂思(Christopher Beckwith)教授担任系主任时,该系改名为中央欧亚研究系。2008年土登晋美诺布去世后,该系还剩两位藏学家:史伯嶺和白桂思。史伯嶺1973年本科毕业于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1983 年在印第安纳大学取得中央欧亚研究博士学位,后长期在中央欧亚研究系任教,目前处于荣休状态。史伯嶺的专长在明代西藏历史和汉藏关系方面,著有《瞿昙寺的历史和它跟明朝朝廷的关系》。他也对现代西藏事务有很大兴趣,经常在媒体或网络上就西藏事务发表看法,著有政策研究报告《西藏—中国冲突:历史和问题》。兴趣广泛且高产的藏学家白桂思1968年本科毕业于俄亥俄州立大学,1977年在印第安纳大学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系取得内亚研究博士学位,是位杰出的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他的兴趣在学术和科学方法史、早期中亚史、中央欧亚和东亚人类文化语言学史、历史语言学(主要是印欧语、藏缅语、汉语、日本—高句丽语、突厥语)、理论音韵学、类型语言学、计算语言学方面,著作有《吐蕃在中亚:中古早期吐蕃突厥大食唐朝争夺史》,其近著有《修道院中的勇士:中世纪科学的中亚起源》,《丝绸之路帝国:自青铜时代迄今的中央欧亚史》。中央欧亚研究系提供从初级到高级的藏语课程,讲师由根敦饶萨(Gedun Rabsal)担任,白桂思负责教授古藏文。白桂思的学生杰弗·切尔兹(Geoff Childs)1998年在印第安纳大学获得人类学和中央欧亚研究藏学方向双博士学位,现在是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他的兴趣在人口统计学、老龄化和现代化、应用人类学和发展、历史人口统计学方面,作品有《藏人转型:从历史和当代视角看生殖、计划生育和人口统计变化》。史伯嶺的硕士研究生杜凯鹤(Karl Debreczeny)毕业后,在芝加哥大学获得艺术史博士学位,现在是纽约鲁宾艺术馆(Rubin Museum of Art)馆长(Curator),作品有《古怪的黑帽:第十世噶玛巴的艺术视野》。

美国中部的第二个藏学基地由从华盛顿大学毕业的博士梅尔文·戈尔斯坦在1987年建立,这个名为西藏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Research on Tibet)的虚体机构只有三位成员,戈尔斯坦和人类学家辛西娅·柏尔(Cynthia M. Beall)是中心的联合主管,旨在研究西藏的历史、社会、语言、生态以理解传统西藏及其变化的方式。戈尔斯坦本人1959年在密歇根大学获得历史学学士学位,1968年在华盛顿大学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长期在凯斯西储大学人类学系工作,任约翰·莱诺德·哈克尼斯人类学教授(John Reynolds Harkness Professor of Anthropology),主要兴趣在家庭和婚姻、跨文化和全球老龄化、人口研究、文化生态和经济发展方面。戈尔斯坦出身于人类学,但他的巨大声望主要来自历史研究,他的四卷本《西藏现代史》奠定了他在现代西藏研究方面的地位。戈尔斯坦之特殊,在于他是极少数能够自由游走于中国藏区、境外藏区的藏学家,这给了他在学术研究上对各方态度和观点进行充分调查和了解的机会。除了学术著作,戈尔斯坦还编撰了《现代藏语藏英词典》,并且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做了大量口述史工作,为现代西藏研究保存了珍贵史料。戈尔斯坦因其贡献,在2009年入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戈尔斯坦的同事辛西娅·柏尔是人类学系的杰出教授,1970年获得宾夕法尼亚大学生物学学士学位,1976年获得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研究人类特别是安第斯、西藏和东非高原的居民如何适应高海拔缺氧环境。柏尔也是一位声望卓著的学者,1996年入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西藏研究中心的第三位职员是藏族人次旺南杰雪林(Tsewang Namgyai Shelling)。他在1954年是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后来在印度大吉岭的圣约瑟夫学院学习了两年英文。次旺南杰雪林先生是藏语和西藏历史专家,通藏、汉、英三语,曾在1994年至1997年担任西藏研究中心藏英词典项目的编辑,他还曾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翻译成藏文。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美国中部的藏学重镇并不是只有印第安纳大学和凯斯西储大学两家。喇嘛格西伦珠索巴在格西旺杰的佛学中心学习数年英语后,于1967年接受威斯康星大学佛教学教授理查德·罗宾森(Richard Robinson)的邀请,加入后者创建的佛教研究项目(Buddhist Studies Program),从而开启了威斯康星大学的藏学传统。格西伦珠索巴在威斯康星大学长期担任教授,帮助培养了一批知名的藏传佛教研究者。弗吉尼亚大学藏学项目的建立者杰弗里·霍普金斯1973年在威斯康辛大学获得宗教学博士学位,也曾受教于格西伦珠索巴。弗吉尼亚大学西藏中心现任主管大卫·杰玛诺也是格西伦珠索巴指导过的学生。格西伦珠索巴还有数位亲自指导的学生目前在其他高校任教,1987年获得佛教学博士学位的乔什·伊戈纳西欧·卡白宗(José Ignacio Cabezón) 现在是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宗教学系第十四世达赖喇嘛藏传佛教和文化研究教授。卡白宗的兴趣是用理论范式和解释学而非传统语文学来理解藏传佛教,著作有《佛教和语言:印藏经院哲学研究》。1990年获得博士学位的约翰·马克兰斯基(John J. Makransky)现在是波士顿学院神学系佛教和比较神学副教授,兴趣在印藏佛教方面,著有《爱中觉醒:开启深层良善的佛教指南》。格西伦珠索巴2007年从威斯康星大学退休,2014年去世。目前尚有一位主要从事印度佛教研究的教授古竹·布赫楠迈(Gudrun Bühnemann)在从事藏传佛教研究,她1980年在维也纳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在印第安纳以北的密歇根州,霍普金斯的学生唐纳德·洛佩兹(Donald Lopez)开创了那里的藏学传统。1982年在弗吉尼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洛佩兹在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亚洲语言和文化系获得终生教职,目前是A.E.林克杰出佛教学教授(A.E. Link Distinguished University Professor of Buddhist Studies)。他主要研究印度大乘佛教和藏传佛教、欧洲人与佛教的遭遇,亦从事佛经翻译工作,作品有《香格里拉的囚徒:藏传佛教与西方》,《西藏死亡书:一个传记》。在洛佩兹的影响下,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的藏学也风生水起,人才辈出。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及南亚和东南亚研究系双聘副教授雅各布·达尔顿(Jacob P. Dalton)便是洛佩兹指导过的学生。达尔顿2002年在密歇根大学获得佛教学博士学位。在加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前,曾在耶鲁大学任教,他也在大不列颠图书馆作为研究员参与过国际敦煌项目。达尔顿的主要研究领域是藏传佛教,作品有《驯服魔鬼:藏传佛教中的暴力和解放》,《超越匿名:对敦煌手稿的古文书学分析》。另外,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University of Colorado Boulder)人类学系副教授卡萝尔·麦格拉罕(Carole Mc Granahan)也是从密歇根大学毕业的,2001年获得人类学及历史学博士学位。麦格拉罕的兴趣在当代西藏方面,特别关注如下议题:殖民主义和帝国、历史和记忆、难民和公民身份、民族主义、归属感、性别、战争等,著有《遭俘获的历史:西藏、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被遗忘战争的回忆》。

从美国高校藏学家的学术源流来看,藏传佛教神职人员及欧陆语文学家对他们的影响巨大,以至现在拥有正式教职的藏学家绝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弟子或再传弟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美国的藏学界被他们所垄断。除了上文所提到的罗伯特·巴奈特,美国还有一些藏学家并没有明确的学术传承谱系,他们或者是在博士毕业后才对西藏发生兴趣,或者是本身对西藏感兴趣的社会科学家。

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艺术史系副教授派翠希娅·博格(Patricia Berger)为例。她1969年在康乃尔大学获得绘画学士学位,1980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博士学位,最早的研究兴趣在汉地艺术史方面,博士论文也与此有关,但后来的研究兴趣逐渐扩展到西藏艺术,其代表作品有《空性帝国:清代中国的佛教艺术和政治权威》輥輯訛。博格在对西藏发生兴趣后,还培养了两位在美国高校取得教职的藏学家,她们都是2011年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博士。其中,周文欣(Wen-Shing Chou)现在是纽约城市大学亨特学院(Hunter College)艺术系的艺术史教授,她的兴趣在早期现代世界的视觉交流、视觉与表述的关系等方面。周文欣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五台山在藏传佛教传统中的视觉地貌。南希·林(Nancy G. Lin) 现在是范德比尔特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宗教学系的助理教授。林在2000 年获得哈佛大学政府学学士学位,2003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地区研究藏学方向硕士学位,学术专长为藏传佛教,专注于早期现代的藏传佛教文化史研究,博士论文为《改编佛陀故事:17 世纪至18 世纪西藏如意树文化史》。

再以谭·戈伦夫(A. Tomasz Grunfeld)为例。他现在是纽约州立大学帝国学院(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Empire State College)的杰出教学教授。他早年在纽约州立大学欧德韦斯特伯里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Old Westbury)获得学士学位,后分别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及纽约大学获得远东研究硕士学位和现代中国史博士学位。谭·戈伦夫早年的兴趣是比较正统的东亚历史,不过后来他写了《现代西藏的诞生》一书。他在这本书中没有用藏文史料,却用了大量汉文史料,可见其传统中国史学者的底色。作为区域研究的藏学,师承关系其实对人才之养成并非必需。如果一位学者在高校中获得社会科学方法的训练,又学会了藏语,可以去藏地做田野,同样有机会成为藏学家。以下几位就是这一路数:

扎西饶杰(Tashi Rabgey)在多伦多大学获得经济学和国际关系学士学位,后又分别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获得法学硕士学位和国际法法律硕士学位,最后于哈佛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专业是政治和法律人类学。博士毕业后,扎西饶杰在弗吉尼亚大学东亚中心任职,是弗吉尼亚大学西藏中心的联合主管。现在,她是乔治华盛顿大学艾略特国际事务学院(Elliott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的国际事务研究教授。扎西饶杰的专长在国际法理论和领土政治、中国的立宪制度和民族法律、西藏的公共政策和治理、汉藏关系方面。她现在专注于最近中国民族法律和政策的发展之研究。她的博士论文为《中国的幽灵:后民主化台湾的西藏法律承认和主权政治》。

叶婷(Emily T. Yeh)是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地理系副教授。她1993年在麻省理工大学获得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科学学士学位,1995年在麻省理工大学获得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硕士学位及技术和政策项目硕士学位,2003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博士学位,方向为能源和资源团体。叶婷教授的兴趣在自然—社会关系中的权力、政治经济、文化政治问题方面,她的主要田野调查地点是西藏。她也对流亡藏人的种族和认同政治感兴趣,其代表作有《驯服西藏:地面变迁和中国发展的馈赠》。

南希·列维尼(Nancy E. Levine)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教授。她1978年在罗切斯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列维尼教授的兴趣在亲缘关系和家庭经济、人口统计学、社会变化、性别、西藏和中亚方面。其作品有《一妻多夫的机制》。

肯尼斯·鲍尔(Kenneth Bauer)是弗蒙特大学(University of Vermont)社区发展和应用经济系助理教授。他1992年在布朗大学获得历史学学士学位,1999 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牧场生态学硕士学位,2007年在牛津大学获得发展研究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为《中央西藏牧民们的土地使用、共同财产和发展(1884-2004)》。

从数量上看,藏学并不能吸引足够多的美国社会科学家投入进来,以上四位只是整个美国藏学家群体的点缀。

藏学传统中的路径依赖

二战后,出于深入了解全球各地历史、文化、社会和政治的需要,美国政府和非政府组织大力支持区域研究的发展。中国藏区作为亚洲地缘政治的重要组成区域,理所当然地应该是美国区域研究不可忽视的地方。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美国的藏学到目前为止也并不是以研究藏区的历史、政治、经济、社会为主,而是藏传佛教研究独大。目前本文中仍活跃在美国藏学界的藏学家共有39 位,其中从事包括藏传佛教思想、文本和艺术研究的学者有23位,已占一半以上。这与美国的新疆研究区别极大。在目前美国高校就职的11位新疆研究者中,绝大多数人的专业是历史学和人类学,无一人从事伊斯兰教文本和艺术研究。

美国藏学界这种局面之形成当然与社会对藏传佛教的兴趣日增有关系。沈卫荣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密教成为“美国文化反动、性解放和性革命的一种精神上、政治上的表明合法性的工具”。由于密教传统在印度本土已经丧失,而在藏传佛教中还有所存留,于是很多人就将目光投向后者。当然,性并不是藏传佛教越来越受美国社会欢迎的唯一理由,作为一种宗教,我认识的一些美国人也因其思想深邃而沉浸其中。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藏传佛教几十年来确确实实在美国社会有不可被忽视的存在。在2009年放映的好莱坞灾难大片《2012》中,老喇嘛在喜马拉雅山以镇定平和的心态面对大洪水的到来,仿佛暗示着藏传佛教是末日世界的最佳宗教。在大热美剧《纸牌屋》2015年播出的第三季中,又出现藏传佛教僧人制作坛城沙画的场景,预示主人公费尽心机构筑的权力城堡会像这坛城一样顷刻消逝。娱乐圈对藏传佛教的偏爱,显示出它对美国社会无形而强大的影响力。

藏传佛教影响力巨大,并不意味着对中国藏区现实问题的研究就没有市场需求。恰恰相反,历史上,美国政府极为关切中国藏区现实问题的发展。美国藏学的主要开创者格西旺杰和土登晋美诺布20世纪50年代都曾受雇于中央情报局,从事分裂西藏的政治活动。甚至直到现在,涉藏的现实问题依然是美国各大媒体十分关注的话题。可这些市场需求并没有让针对中国藏区现实的研究成为可与藏传佛教研究相抗衡的领域,所以,藏传佛教研究在美国藏学中的独大应是另有缘由的。

何一门学科(Discipline)或领域(Field)都有自身的发展规律,最重要的规律是,后辈学者会受到学科或领域开创者当初所设框架的影响。美国藏学目前之所以藏传佛教研究独大,也与这样的路径依赖有关。当年美国藏学的主要开拓者格西旺杰、威利、德雄仁波切、土登晋美诺布要么自己就是喇嘛、活佛,要么自己就是佛教研究者。这其中,格西旺杰培养的学生及再传弟子最多,他本人虽未曾在大学中获得教授职位,但他的两位得意门生瑟曼和霍普金斯分别在哈佛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在美国名校的宗教学系执教。而一旦一位学生进入宗教系读博士,那么他(她)势必要研究宗教,又因为所选的主要导师是藏传佛教专家,也表明学生本身对藏传佛教研究有强烈兴趣。因此,我们可以发现,瑟曼和霍普金斯所有的博士生都是研究藏传佛教的。

这一路径依赖在华盛顿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比较弱。威利和土登晋美诺布分别在东亚系和中央欧亚研究系(前身为乌拉尔和阿尔泰研究系),这两个系是区域研究项目,录取的博士生只要从事与主要导师领域相关的研究就可以,一般在学科方法上并不作限制。以印第安纳大学中央欧亚研究系为例,博士研究生进入该项目后,选择藏区为自己的区域方向,再从包括历史学系、人类学系、社会学系、政治学系、宗教学系、语言学系等系中任选一个系修至少12学分的课程。因此之故,中央欧亚研究系培养出来的藏学家既有从事历史研究的,也有从事人类学研究的,还有从事语言文字研究的。不过这些区域研究中的师承因素还是影响了学生的学术发展选择。在哈佛大学的区域研究项目——内亚和阿尔泰研究委员会,以范德康为主要导师的学生,无一例外会以藏学为自己的专业。

打破涉藏研究中的路径依赖,关键还在于更多其他学科(Disciplines)的人加入到研究队伍中。以人类学为例,一位受过学科训练的博士生,只要同时掌握了藏语或汉语,那么他(她)就较少需要甚至不需要学术师承,可以自行完成文献积累以及去藏区作调研,从而把自己培养成一位合格的藏学家,正如扎西饶杰和南希·列维尼都属于师承关系并不明显的藏学家。

美国藏学发展的未来

藏传佛教研究尽管在美国藏学中的独尊地位正在被逐步削弱,但要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打破它的独大地位还是非常困难的。目前美国藏学教席的总量是有限的,绝大部分藏学教席事实上又是宗教学教席,这些教席的教授退休之后,即使要聘用藏学家接任,也只可能从从事藏传佛教研究者中选出。另外,在区域研究领域,美国藏学教席总量的扩大面临着比较严重的障碍。由于藏学属于边缘学科,数量庞大的教学型大学事实上对藏学家需求极小。如果教学型大学的东亚系招聘时有两个候选人,一个作传统中国学研究,另一个研究藏学,在同等条件下,作传统中国学研究的候选人会更符合它的教学需求。而在大多数研究型大学,区域研究的经费事实上越来越紧张,新增一个藏学教席得到校方支持的可能性往往比较小。少数经费充足的研究型大学,如哈佛大学、哥大,能维持已有的藏学教席已属不错,更别说扩张。毕竟,藏学家很难向校方证明研究西藏要比研究整个大中华区或日、韩在学术上更有价值。

对美国藏学界来说,他们需要面临的更大挑战来自本身学科的敏感性。由于涉藏问题事关中国的国家安全,来自美国的学者往往不那么容易进入西藏自治区。即便可以进入四省藏区,搜集关于现当代涉藏问题的资料也并不容易,这导致绝大多数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不愿意碰触现当代涉藏议题。如此一来,就大大降低了从社会科学中产生藏学家的几率。这种学科本身的敏感性,也帮助藏传佛教研究维持在藏学中的独大地位,毕竟很少有人会把佛教文本研究跟政治挂钩。

这并不是说社会科学或现当代涉藏历史研究就没有任何发展的前途,部分学者还是可以通过有限的方式规避风险的。笔者认识的一位人类学家就通过从事流亡藏人研究避开了政治敏感性问题。她曾经告诉我,她不会去从事中国藏区的研究,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的学术生涯因为不可预测的事情而受到打击。还有一些学者如戈尔斯坦,具有非凡的社交技能,他可以自由行走在美国、中国藏区和流亡藏人社区,搜集他所需要的材料。但戈尔斯坦毕竟属于个例,对于大多数想要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来说,把自己的关注点往前推移是明智的选择。

总而言之,受以上因素的综合影响,藏传佛教研究的独大地位在未来十几年并不会改变。紧随藏传佛教研究之后的则是较少受政治敏感性波及的历史学和人类学。不过由于进入西藏自治区难度相对较大,人类学家以及部分历史学家应会较多地关注流亡藏人社会及四省藏区。

结论

和美国的许多区域研究一样,美国藏学之兴起很大程度上获益于外部智力资源,特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来美国的喇嘛和活佛。这些开拓者把自己的语言和宗教知识传授给美国学者,使得美国的藏学迅速完成本土化。不过这种知识的传授也带来的一种路径依赖,这些僧侣的美国学生和再传学生绝大部分继续从事宗教学,使得藏传佛教研究在美国藏学中处于独大的地位。区域研究系所培养出来的藏学家因其关注点的多元,固然有助于打破藏传佛教研究的独大地位,可惜区域研究因在学术市场的弱势,并不足以完全消解这一独大地位。现当代涉藏议题的敏感性又让众多社会科学家望而却步。故而未来十几年,藏传佛教研究想必依旧会在美国藏学中处于独大地位。

对于中国来说,正在推进中的“一带一路”倡议使得区域研究成为必需和急需,而美国的藏学发展史恰恰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如何更好地开展中国的区域研究。由于区域研究传统上并不是一个受到重视的研究领域,国内各大高校和研究机构真正从事“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研究的区域专家并不多。美国的经验则告诉我们,即使本国人才匮乏,也是可以发展区域研究的,只要引入外来的智力资源建设本国的人才库就行。以中亚研究为例,中国的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完全可以从中亚五国、阿富汗聘用优秀的历史学家、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语言学家来任职,借助这些本地专家的专长,培养中国自己的中亚区域研究人才。如此一来,中国可以迅速完成对中亚地区的常识性积累,更好地推进“一带一路”倡议。


民國的漢藏佛教與現代國家

作者:勵軒
原文发表于《读书》2016年第5期


一九五一年,在與內地疏離了近四十年之後,西藏重新成為現代中國的一部分。為什麼西藏僧俗精英會願意接受這種命運?這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滕華睿(Gray Tuttle)博士在《建構現代中國的藏傳佛教徒》(Tibetan Buddhists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a)一書要探討的主題。該書二〇〇五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香港大學出版社則在二〇一二年出版了陳波博士漢文譯本。滕華睿認為,民國時期部分漢藏僧俗精英對佛教文化的共同認同和積極倡導,是讓之後西藏願意重新擁抱中華國家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說,佛教造就了現代中國。

在第一章,滕華睿回顧了藏傳佛教徒作為連結清帝國和西藏中介的傳統。清朝征服西藏後,由當地僧俗精英實施統治權,而帝國的滿洲和蒙古精英則只負責與這些僧俗精英進行合作,進而維持對西藏的控制。在這一合作體系中,藏傳佛教徒充當了中介的角色。清代早期,達賴喇嘛通過派駐北京和五台山的僧人代表和朝廷進行聯繫。而隨著帝國對青海的征服,來自那裡的喇嘛就成了皇帝與西藏方面溝通的使者。有清一代,朝廷讓管理宮禁事務的內務府負責藏傳佛教徒事務,凸顯了藏傳佛教徒事務在帝國行政系統中的特殊地位。同時,朝廷嚴格限制漢人介入涉藏事務,不僅在涉藏事務的主要官員任命上幾乎排除了漢人,也不鼓勵涉藏漢文文獻創作,這導致清帝國解體前內地漢人對西藏了解極少。滕華睿認為清帝國區隔漢人和滿、蒙、藏、回等內陸亞洲諸族乃是為了避免帝國因整體漢化而衰落。

但是俄國和英國商業利益在西藏的擴張引起了帝國精英的極度擔憂,進而改變了清帝國和西藏之間的關係。在第二章,滕華睿敘述了帝國精英如何試圖將西藏拉入民族—國家的結構中。由於清帝國晚期各地叛亂頻發,平叛主力——漢人精英的力量隨之在整個帝國範圍內得到提升,他們現在可以染指之前遭到禁入的內陸亞洲事務。就西藏而言,帝國第一次允許一位漢人——張蔭棠擔任了駐藏幫辦大臣。面對俄、英的威脅,張的應對策略是民族主義,即削弱西藏的自治地位,將之整合進中華民族—國家的結構中。張的策略被漢軍旗人趙爾巽、趙爾豐兄弟繼承,他們在康藏一帶強力推行整合計劃。帝國的民族主義策略引起藏人的極大抵抗,他們趁辛亥革命爆發趕走駐藏官兵從而獲得了事實上的獨立(de facto Independence)。一旦達賴喇嘛的政府獲得事實上的獨立,西藏統治精英就跟之前的漢人一樣對內實施集權化的民族主義策略。這讓原來享受自治地位的部分寺院精英難以忍受,其中包括了九世班禪喇嘛和諾那呼圖克圖,他們最終選擇流亡內地。當然,滿洲精英在辛亥革命前就已經意識到帝國的統治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他們設計出一套「五族大同」話語以圖挽救危亡,中心思想是:合滿、蒙、漢、藏、回為一個公民體。這套話語雖然沒有挽救清帝國,但漢人繼承者卻接受下來,希冀保有帝國疆土。

不過,因為民國政府缺乏必要的軍事力量,所以僅憑「五族共和」之類的話語斷難恢復西藏等清帝國疆土。滕華睿指出,幸運的是,當軍事和意識形態力量都顯乏力的同時,漢人開始改變對藏傳佛教的敵視態度,而這反過來將在日後增進西藏對漢地的好感。在第三章,滕華睿描述了現代漢傳佛教徒是如何變得願意接受藏傳佛教徒的。這一轉變的關鍵人物是晚清俗家居士楊文會,作為外交官,他在與海外佛學研究者的接觸和交流中意識到,其他佛教系統與漢傳佛教一樣,也具有很大的正面價值,而且這些佛教系統典藏中有許多漢傳佛教中沒有的文本。楊文會的思想通過他的學生太虛法師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漢傳佛教徒。太虛法師通過創辦佛學院鼓勵學生去了解藏傳佛教。就在部分漢傳佛教徒試圖了解藏傳佛教時,在內地的藏傳佛教徒也在展現自己的魅力。七世章嘉呼圖克圖說服了袁世凱放棄沒收內地佛教寺院財產,蒙古族喇嘛白普仁和藏族喇嘛多傑覺拔通過一系列消災和護國密宗法會引起了漢人的興趣。當這兩撥人相遇時,火花擦出了:以大勇、法尊和能海為代表的漢僧們決定去西藏求法。而以班禪喇嘛、諾那呼圖克圖和多傑覺拔為代表的旅居內地藏僧則積極開展在內地傳法。第四章繼續講述漢僧在藏地的遭遇以及藏僧在漢地的遭遇。漢僧的入藏求法之旅遭遇了財力、語言、文化、自然和政治障礙,幾位堅持下來的人不得不依靠當地藏族喇嘛的幫助,也因此,法尊和能海兩位漢僧與幫助他們的個別藏族喇嘛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個人關係。而內地的漢人居士則繼續邀請旅居內地的藏族喇嘛做法事,這些俗家居士甚至引導政府捲入此類法事,一個顯著的事件是多傑覺拔受俗家居士之邀入川辦密宗法會,四川軍政要人爭相歡迎並布施。太虛看到四川軍政要人對佛教的興趣,便爭取到他們支持創辦漢藏教理院,以便學生們即便在內地也可學習藏語和藏傳佛教知識。

在四川軍閥通過宗教與西藏發生聯繫時,一九二七年成立的南京國民政府則試圖尋求在政治上加強與西藏的聯繫。為了結束西藏事實上的疏離狀態,國民政府訴諸五族共和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但是,國民政府這些意識形態修辭看起來並沒有對旅居內地的藏族喇嘛產生多大影響。滕華睿在第五章通過分析與九世班禪喇嘛有關的藏文和漢文文獻來證明國民政府種族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失敗。滕華睿發現,在他讀到的九世班禪喇嘛藏文文獻中從來沒有使用過「五族」概念,並且完全沒有採用漢語中的「民族」概念。這些概念僅是偶爾出現在九世班禪喇嘛代表所發布的漢文材料中。滕華睿分析發布時機和修辭使用後認為,九世班禪喇嘛選擇使用國民政府的意識形態話語僅僅是為了討好特定的聽眾,自己並沒有真心接受。

種族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失敗之際,國民政府在戴季陶的努力下,用藏傳佛教自己的術語,成功地將旅居內地的藏傳佛教徒們包容進來,把宗教和政治的角色合併在給與這些大活佛的職位上。在第六章,滕華睿分析戴季陶的努力和大活佛的積極回應。戴季陶主動邀請九世班禪喇嘛來南京傳法,並在法會上和夫人接受密宗灌頂儀式和佛名,之後又請國民政府授予班禪喇嘛「護國宣化廣慧大師」封號,班禪喇嘛欣然接受了這一封號。在利用宗教吸納九世班禪喇嘛之後,國民政府又授予他政治性職位——西陲宣化使,以助國家安撫邊疆。除了在宗教和政治上籠絡藏傳佛教領袖人物,戴季陶還積極倡導佛教本身和藏傳佛教領袖對國家的重要性。戴季陶的努力顯然得到了積極的成果,藏傳佛教迎來了在內地活動的高潮,而班禪喇嘛開始使用「五族」和「民族」話語,並積極幫助國民政府安撫邊疆,直到一九三七年在青海去世。

班禪喇嘛的去世,標誌著漢僧將代替藏族高僧主導在內地的藏傳佛教活動。這些漢僧通過興辦教育、宗教交流來促進漢藏文化的結合。第七章便是圍繞著內地藏傳佛教教育的本土化來闡述漢藏文化的連結。太虛法師的漢藏教理院在開辦數年之後,主要師資逐漸替換曾經在藏區求過學的漢僧。漢僧能海也在內地開辦佛教道場並創辦藏文佛經翻譯中心。國民政府和內地軍閥也並未因部分旅居內地藏族高僧的圓寂而放棄對藏傳佛教和文化的支持,他們繼續資助漢藏交流、藏傳佛教活動、藏文字典出版、藏族人才培養等。政府對藏傳佛教的慣性支持甚至延續到了中共建政之後,以致無論是漢族還是藏族的藏傳佛教僧人,一九四九年後還繼續在體制化的佛教中發揮著顯著作用。所有這些,都促使一九五一年前後的西藏眾多僧俗精英們相信回歸中華國家,並不會影響政教大業的發展。

滕華睿這本著作的一大亮點是利用文化範式解釋了在西藏回歸中華國家過程中制度論未觸及的現象。戈爾斯坦在他的巨著《西藏現代史(1913—1951)》中將西藏回歸主要歸因於制度主義:一方面,處於傳統政教制度下的西藏社會,保守力量異常強大,以致現代化改革努力屢遭失敗,導致其軍事力量難以抵抗身經百戰且裝備優良的中共軍隊;另一方面,傳統政教制度塑造出來的西藏精英,又長期安於自我封閉,失去向國際社會尋求承認其獨立地位的機會。制度主義展示出西藏回歸中華國家的被動性,卻未能很好解釋回歸中的主動一面:當時西藏的許多貴族和寺院精英並不認為接受《十七條協議》就是壞的選擇,他們建議達賴喇嘛要和漢人合作。這些僧俗精英相信中國是佛國,回歸中華國家,可以保持西藏政教大業不墮。正如我們所知,民國時期的西藏和漢地,交往並不頻繁,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在西藏都缺乏有效的教育和宣傳工具向僧俗精英灌輸此類觀念。滕華睿這本書則給我們解釋了其中的奧秘,西藏僧俗精英在宗教上對漢人的正面觀感來自民國時期漢藏宗教上的交流。無論是內地漢僧、俗家居士還是軍政要員都給旅居內地的藏傳佛教徒造成一種印象:漢人和他們的精英尊重佛教,值得信賴。滕華睿覺得這種印象也影響了在西藏的僧俗精英,從而促成一九五一年中共解放西藏相對順利。但是,當檢視一九五一年前後的歷史,我們應該注意到,由好感產生實際政治效果的過程並不簡單。一九四九年,西藏當局以涉嫌「中共特務」為由將國民政府所有在藏官員盡行驅逐。「驅漢事件」表明,執政的藏人僧俗精英中存在著很大一股對漢人的敵視力量,只是他們在昌都戰役失利後遭到了挫敗,給了親漢者上位的機會。

這本著作除了有較高的學術價值,也具有現實意義。滕華睿對佛教之於民國時期漢藏關係重要性的再發掘,給中共處理當代漢藏關係提供了啟示。正如他在書中所暗示的,提升對藏傳佛教及其僧人的尊重,將有利於獲得藏人的好感,增加漢藏關係的親近,也勢必有助於西藏社會的穩定和發展。但是,我們也應該意識到,中共對藉助藏傳佛教來維護西藏穩定並不陌生。改革開放後,中共就借鑑清朝對西藏的統治經驗:資助藏傳佛教寺院;授予藏傳佛教高僧一定的政治地位;對活佛轉世制度進行管理。

在文獻使用上,這本書也有可圈可點之處。眾所周知,從事西藏現代史研究的一大難處是,檔案資料匱乏。相比於戈爾斯坦,滕華睿因為所涉時代的緣故,更無大量口述歷史資料可供使用。即便如此,他還是找到了不少重要的漢文和藏文檔案資料以及二手文獻,並且憑藉其出色的漢藏文能力,使這本書成為西藏現代史研究領域第一本運用漢藏文獻的英文專著。

(《建構現代中國的藏傳佛教徒》,滕華睿著,陳波譯,香港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

美国新疆研究群英谱

作者:励轩

美国的新疆研究现状是国内众多关注新疆问题的读者感兴趣的。为此,我根据自己以往的研究成果制作了这份群英谱,汇集了目前在美国从事新疆研究的十一位学者。进入这份榜单的标准有三个:第一,取得博士学位;第二,在大学获得学术职位;第三,主要研究方向包括新疆。每位学者的教育背景、学术兴趣和代表作都将在这份榜单中得到介绍。

鲍文德(Gardner Bovingdon)是中央欧亚学副教授,同时在国际关系学系任副教授。他2002年从康奈尔大学取得政治学博士学位,是美国目前唯一一位专注于新疆研究的政治学家,研究兴趣在当代新疆政治、现代新疆历史、中国的历史编撰学、民族主义和族群冲突。鲍文德教授通晓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和俄语。其近作有《维吾尔人: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

安瑞恩·德怀尔(Arienne M. Dwyer)是堪萨斯大学人类学系语言人类学教授。她1984年获得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语言学学士学位,1990年获得华盛顿大学硕士学位,专业汉语和文学,1996年获得华盛顿大学博士学位,专业汉语和阿尔泰语言学。她目前亦担任堪萨斯大学人文领域数码研究所联合主管。德怀尔教授的兴趣在语言接触和变化、数码人文、媒体档案、中国的内亚特别是新疆和青海、吉尔吉斯斯坦、语言危机和复兴、汉语、突厥语和蒙古语。她的作品有《撒拉:内亚广泛接触过程中的研究,第一部:音韵学》,《新疆冲突:维吾尔认同、语言政策和政治话语》。

蒂姆斯·格罗斯(Timothy A. Grose)是罗斯·霍曼理工学院(Rose-Hulman Institute ofTechnology)中国学助理教授。他于2009年和2013年分别从印第安纳大学中央欧亚研究系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通晓汉语和维吾尔语。格罗斯博士的研究兴趣是新疆的教育,博士论文的研究主题是内地新疆班。

杜磊(Dru Gladney)是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人类学系教授。他在1978年获得威斯芒特学院(Westmont College)宗教学学士学位,1983年和1987年分获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硕士和博士学位。杜磊教授的兴趣在古代和现代丝绸之路上的人民、文化和政治。他的著作有《中国穆斯林: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的族裔民族主义》,《中国的族群认同:穆斯林少数民族的诞生》。

贾斯丁·雅各布(Justin M. Jacobs)是美利坚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他在2002年从华盛顿大学获得英语和文学学士学位,2005年从华盛顿大学获得国际关系学中国方向硕士学位,2011年从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雅各布教授是一位中国现代史专家,他的兴趣是多民族的中国如何在二十世纪成为汉人主导的国家。他目前正在写一本书:《帝国中的帝国:新疆和现代中国》。

嘉德·金斯利(Judd Kinzley)是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历史学系助理教授。他1999年在麦卡莱斯特学院(Macalester College)获得学士学位,2005年和2012年分别在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获得硕士与博士学位。他专门研究中国现代史,感兴趣于中国边疆地带国家权力和自然世界的关系,目前正在写一本书,关于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采矿和国家权力在新疆的扩张。其作品有《矿工变为居民:晚晴新疆的黄金、矿业移民和屯边》。

米华健(James Millward)是乔治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他在1983年获得哈佛大学学士学位,专业东亚语言和文明,1985年获得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硕士学位,专业远东研究,1993年获得斯坦福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米华健教授的兴趣在中国和包括蒙古、西藏、新疆的中央欧亚。他被认为是美国新清史研究中的重要学者之一,其著作有《嘉峪关外:1759—1864 年清朝中亚地区的经济、民族和国家》,《丝绸之路简史》。

肖恩·罗伯兹(Sean R. Roberts)是乔治华盛顿大学艾略特国际事务学院(Elliott School ofInternational Affairs)副教授,同时担任国际发展研究项目主管。他从南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一位文化人类学家。罗伯兹教授的专长在发展理论、民主发展、媒体和发展、文化和政治、土著人权利、中亚等。他曾在1990年代对中亚和中国维族进行了长期的民族学田野调查。其作品有《东方的黎明:处于中亚和中国之间的维吾尔社会》。

贾斯丁·鲁德尔森(Justin Rudelson)是达特茅斯学院亚洲和中东语言文学系高级汉语讲师。他1983年在达特茅斯学院获得学士学位,后在哈佛大学获得亚洲研究硕士和社会人类学博士学位。他的兴趣在族裔民族主义、中国的维吾尔族、新疆研究、跟狂躁抑郁症和精神疾病有关的医药人类学、屈原和楚辞研究、汉语教学。其著作有《绿洲认同:中国丝绸之路上的维吾尔民族主义》。

莱恩·瑟姆(Rian Thum)是新奥尔良洛约拉大学(Loyola University NewOrleans)历史学系助理教授。他2000年从密苏里大学获得学士学位,2010年从哈佛大学内亚和阿尔泰学委员会获得博士学位。瑟姆博士的学术兴趣在维吾尔人的历史,并通晓汉语、维吾尔语,也可运用波斯文和察合台文。2014年他出版了第一本专著《维吾尔历史的宗教路径》。

斯坦利·图普斯(Stanley Toops)是迈阿密大学地理系副教授。他1979年从德雷克大学(Drake University)获得学士学位,1983年和1990年分别从华盛顿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图普斯教授是一位文化地理学家,感兴趣于发展、文化、族裔性和旅游业。他的田野调查以新疆为主,专注于文化和发展的相互影响。他曾参与编写《新疆:中国的穆斯林边疆》,撰写《新疆的生态:聚焦于水》和《新疆的人口统计》两章。亦著有《1949年后新疆的人口统计资料和发展》。

臺灣需要蒙藏委員會嗎?

七月 11, 2016
作者:孔令偉

最近立法院審查蒙藏委員會預算時,「存廢」問題又再次浮上檯面,此議題早在2000年臺灣首次政黨輪替後即已存在,並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更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過去已有學者投書報紙,發表建言(藍美華,2002),但至今無法妥善解決。在今天的台灣,或許有不少人知道蒙藏委員會這個行政組織的存在,但卻只有少數人瞭解此組織,更不用提它的來歷。

十七世紀初,滿洲人從蒙古文化汲取經驗,創制了屬於自己的文字、法律以及社會制度,一躍而成東北亞的地域強權。1636年,清太宗皇太極將「金國」改元「大清國」,一個由滿洲、蒙古和漢人所組成的新興勢力,在東北亞正式崛起。

清朝立國之初,有鑒於清朝本身做為滿蒙聯合政權的特殊性,以及蒙古事務對於朝政的重要性,因此設立了「蒙古衙門」;幾年之後,蒙古衙門改制為「理藩院」;到了晚清末年,又改理藩院為「理藩部」。清朝滅亡後,北洋政府設立「內務部蒙藏事務院」,以此取代晚清的理藩部,這也正是今日蒙藏委員會的歷史淵源。當年清朝人或許無法逆料到,兩百多年後,在距離滿洲千里之外的臺灣,會有一群人會為了蒙藏委員會的存廢問題而爭吵不休。

由於歷史與國際政治等眾多因素,臺灣對蒙藏文化多有隔閡。正由於一般社會大眾對於蒙藏歷史,乃至其社會文化,缺乏相對多元而可靠的消息來源,再加上政府時常糾結於中華民國既有的憲法框架,因此在蒙藏委員會的存廢問題上,無法達成有效的社會共識,這不能不說是當代臺灣民主憲政發展上的一項遺憾。

其實,早在2010年行政院進行組織調整時,就已經將蒙藏政策併入大陸委員會的職權。但因為種種現實原因,蒙藏委員會雖然失去了組織法依據,蒙藏政策卻沒有真正歸由大陸委員會辦理,仍由蒙藏委員會負責。然而,將蒙藏事務併入至大陸委員會的職權是否合適,其實仍有討論的空間。

首先,有鑒於蒙古國做為獨立國家的既定事實,蒙古事務不宜併入大陸政策。過去國人在教科書上讀到的「外蒙古」,實際上早在1921年便脫離中華民國,並先後於1946年、1949年分別獲得中國國民黨與共產黨政府的承認。即便國民黨政府於1953年否決了外蒙古的獨立主權,世界各國,包含今日的中共政府,都承認蒙古國做為獨立國家所享有的主權,因此,若將蒙古事務併入至大陸事務,不啻是將今日的蒙古國視為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並不妥當。

同樣地,若將西藏事務片面列入大陸政策,則亦為不妥。自1959年達賴喇嘛離開西藏,隨後前往北印度達蘭薩拉(Dharamshala)成立流亡政府,迄今已逾五十年。西藏與臺灣的主權爭議,其實有些相似,可以互相比較,而流亡藏人對於臺灣在國際社會上所面臨的困境,也多半抱持著同情的態度。如果臺灣政府片面將西藏事務歸入大陸事務之下,不僅極有可能傷害海外藏人對臺灣的情感,甚至也有可能對國際輿論造成負面影響,喪失國際社會對臺灣現況的理解與同情,相信這都是國民所不樂見的。

除了陸委會外,將蒙藏委員會併入外交部之下,似乎是另一個可行的選項。然而,礙於中華民國既定的憲法框架,蒙古和西藏在法理上都是屬於中華民國的領土範圍,這一點對於多數臺灣人民來說,或許早已不合時宜,但在正式修憲以前,為了維持憲政典範,避免違憲,法理上可能也無法將蒙藏事務完全等同於外交事務。

雖然有這樣的困境,但筆者認為,多數納稅人所關心的,並不是蒙藏委員會的組織架構與法理定位,而是其預算經費與實際功能究竟是否相稱。換句話說,重點並非蒙藏委員會究竟是行政院的二級或者三級機關,而是委員會中究竟有多少拿國家俸祿卻沒績效的「肥貓」。

在推廣蒙藏文化上,蒙藏委員會近年來確實做了不少努力,如出版民國時期的蒙藏事務檔案;商請內蒙古知名的歌舞團體烏蘭牧騎來臺公演;到近期與國立故宮博物院合作舉辦藏傳佛教文物特展與西藏文化藝術節等,這些都值得給予肯定。然而蒙藏委員會之人事預算過高,加上業務方向不明確,確實都令人詬病。例如其105年度總預算為一億兩千六百餘萬,當中人事預算就高達七千五百萬,約佔其總預算的59%;而業務預算卻僅約三千三百萬,佔其總預算的26%(蒙藏委員會,2016)。人事與業務經費比例之合理性,與社會大眾認知有所落差,難免招致公論。除此之外,該會目前僅存的一位蒙藏委員,先前曾爆出曠職等爭議,無疑使得蒙藏委員會的形象愈加雪上加霜,搖搖欲墜。

但蒙藏委員會的危機,或許也正是臺灣發展蒙藏學術文化的轉機。筆者認為,在正式修憲以前,與其繼續糾結於蒙藏委員會長期以來的組織裁併問題,衍生出不必要的國際爭議與憲政危機,不如將重點放在實際的人事改革。第一,將其冗雜的公務編制改為政府智庫,任命熟悉蒙藏局勢的專家主其事。

長期以來,蒙藏委員會委員長一職並非由蒙藏學專家出任。除第二十二任委員長張駿逸博士具有蒙藏學術的專業背景以外,其餘主事者對於蒙古和西藏文化,究竟了解多少,都令人懷疑。尤其近二十年內,蒙藏委員會的主事者與蒙藏文化幾無淵源,對蒙藏地區的歷史、宗教、文化及語文不甚嫻熟。反過來說,引進蒙藏事務人才,可能正是恢復該會施政績效的良方。

其次,將過高的人事費用轉移到業務辦理與學術獎助,重點培育熟悉蒙藏歷史文化、通曉蒙藏語文的青年學者與研究生,並建立良好的國際交流平台,邀請海外學者與蒙藏人士來臺交流訪問。為臺灣在國際學術界提升能見度,同時儲備蒙藏事務人才。

在國際亞洲研究中,蒙古與西藏的歷史文化一直保有特殊的地位,在美、俄、德、法、日等國,都長期有學者在從事相關的教學和研究工作。而臺灣在過去也擁有自成一格的蒙藏學傳統,在國際學林中享有一定的聲譽。然而,對比近年來對岸蒙藏學的迅速成長,臺灣當下在國際蒙藏學界中的表現,不免有些黯淡。政府既然能夠贊助國手參加國際體育賽事,何不能培養有志於蒙藏學術的青年學子,為臺灣爭取榮譽,提升國際能見度?

不僅如此,蒙古與西藏在近代以來所經歷的主權爭議與殖民經驗,與臺灣具有一定的可比性。例如蒙古國因前蘇聯的影響以及近年蒙古民族主義的興起,在編纂中學歷史教科書時也產生了「去中化」的問題,蒙古國的案例或可做為臺灣近來課綱微調爭議的他山之石。另外,中共政府在蒙藏地區推行「雙語教育」及民族考生優惠政策,卻適得其反,使得地方學校在實際執行中,削弱了蒙藏語文的授課時數,造成傳統蒙藏文化迅速流失,這或許也能為臺灣的原住民教育政策,敲響警鐘。

此外,西藏流亡政府與臺灣,同樣因為主權爭議而無法為聯合國所承認,面臨著相似的外交困境。而西藏流亡政府內部,也分為「自治派」與「獨立派」,二者之間的衝突與協商,對於臺灣的統獨爭議,有可資借鑑之處。總之,以上幾點對於當代臺灣社會,皆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是蒙藏委員會未來可以思考研究的議題。

與其糾結於蒙藏委員會的整併與組織歸屬,繼續浪費下一個十年,不如化危機為轉機,把以「五族共和」為指導原則的蒙藏委員會,轉型為具有當代意義的政府智庫,以此做為契機,將臺灣的蒙藏學術提升至世界舞台,同時就人權、國家主權與社會經濟等議題,與蒙古國政府及海外蒙藏人士展開實質對話與合作,相信必能對臺灣贏得國際能見度與國際社會支持,有所裨益。


*參考文獻:

藍美華。蒙藏委員會的存廢問題(2002年5月2日)。國政評論。
蒙藏委員會。105年度法定預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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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偉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畢業,曾在北京交流兩年,現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士班,主要研究十七世紀以來中國與內陸亞洲的歷史,以及滿、蒙、藏文文獻。目前正在探索中國與其周邊國家間的互動網絡,如何從「天下體系」演變為「國際秩序」。同時也試圖通過對蒙古、西藏與新疆的殖民與全球化經驗進行比較,來為臺灣的國際發展提供歷史借鑑。

蒙古新总统向北京“亮剑”

http://p.dw.com/p/2gIRi

(德国之声中文网)"世界冠军"、"武打明星"、"地产大亨"……,这位蒙古新总统的头衔真不少。本月7日在选举中获胜的巴特图勒嘎(Khaltmaa Battulga)周一(7月10日)宣誓就职。

现年54岁的巴特图勒嘎曾是蒙古桑搏(徒手格斗)国家队队员,在世锦赛中获得过金、银、铜牌。退役后,他转向商界,成为蒙古畜牧业和地产业大亨。在2008年至2012年期间,他担任蒙古交通、运输、建筑和城市建设部部长。在2008年他带队前往北京奥运,助蒙古国奥队夺得了柔道金牌。

充斥民族主义色彩和反华情绪

在总统选举期间,巴特图勒嘎提出了充满民主主义色彩和反华情绪的竞选口号,表示蒙古应该摆脱强大邻居的制约,变得更加强大独立。

据中国官媒《环球时报》报道称,在今年3月以前,民调数据并不利于巴特图勒嘎,此后他"大打民族主义牌力助翻盘",获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

据法新社报道,在上个月的一次集会上,巴特图勒嘎的支持者们指责其反对者亲中。另外一段在社交媒体上热传的视频表示,蒙古人民党的候选人恩赫包勒(Mieygombo Enkhbold)祖上有中国血统。

在周一的例行记者会上,被问及如何看待蒙古新总统多次公开发表涉华言论时,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表示,中方重视发展同蒙方的友好合作关系,也期待蒙方同样作出建设性努力。他说,此次总统选举期间,"蒙古个别政治人士就中蒙关系和双边合作发表了一些不符合事实、不负责任的言论,中方对此表示关切"。

经济上极为依赖中国

在就职演说中,巴特图勒嘎发誓要致力于"互惠的外交关系",给予"第三邻居政策特别关注"--也就是加强蒙古与美国、日本、德国等中、俄以外国家的合作。

在一段时间里,资源富饶、拥有300万人口的蒙古被看作是中亚在经济发展和民主方面的希望之星。2011年前后,由于矿产开发业的迅猛崛起,蒙古国经济增长率曾一度达到17%,名列世界前茅。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主要出口物资铜矿石,原油和铁矿石的国际市场价格滑坡,蒙古国陷入严重经济危机。该国面临的另一个严重问题是,外国投资者持观望态度,不愿意在矿山领域投入资金。

蒙古近几年开始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债务大山。鉴于蒙古国债不断增多,今年五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同意向该国提供一笔55亿美元的援助款项。

在经济上,蒙古极为依赖对华贸易。2015年,蒙古全国出口总额的近90%销往中国。分析人士认为,中国也利用对华贸易这一杠杆,在达赖喇嘛访问等政治问题上向蒙古施压。

新疆登记哈萨克族人海外亲友信息 已移民哈国者担心被中国公安越境绑架

2017-07-08
http://www.rfa.org/mandarin/yataibaodao/shaoshuminzu/ql2-07082017073413.html

新疆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多地的哈萨克族人,近期被当地政府和公安上门登记在海外亲友的个人信息。据移民哈萨克斯坦国的哈萨克人称,最近两周,伊犁阿勒泰等地的哈萨克族人被公安登门搜集海外亲友的信息,包括职业、收入、联络方式,甚至子女就读的学校等。已移民国外的哈萨克人担心中国当局可能会以“反恐”名义把他们引渡回中国,甚至越境绑架。

新疆自治区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政府正在搜集哈萨克族家庭在海外的亲友的相关信息。移居哈萨克斯坦国的哈萨克人,已经成为该项搜集工作的重点。据一位移民哈萨克斯坦的人士7月8日告诉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家乡的亲友向他反应当地的情况时说,两周前,公安上门要求其家人登记海外亲友的住址、职业、银行存款等,询问非常详细。他说:“新疆阿勒泰地区公安局要求很多有兄弟姐妹移民到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人,提供他们在哈萨克斯坦的哪一个省份、哪一个县,具体工作单位在哪里;如果经商,在哪一个城市的哪一个市场,具体到哪一个商铺等,提供最详细的信息”。

这位不愿具名的人士称,当局除了要求提供海外亲友的家庭成员、电话号码,甚至还要求提供亲友和子女的名字及就读学校:“婚姻状况、孩子在哪里上学;妻子是土生土长的哈萨克人还是从中国移民过去的哈萨克人;曾经住在中国哪里、现在他们的生活怎么样、每一个月的收入”等等。

另一位哈萨克人对记者说,数日前,他在新源县的亲友被社区工作人员及公安多次登门调查,来人有时带着一份表格,有时拿出一张白纸,反复询问居民在国外亲友的情况:“伊犁的新源县,也是社区、公安局要求在哈萨克斯坦亲戚的详细的信息。这好像是乌鲁木齐市(新疆首府)方面统一下发的要求。那些移民或者留学到哈萨克斯坦已经十多年的,要把这些表格填上最具体的信息,甚至要求提供照片。他们要掌握这些信息干什么用呢?”

本台记者就此致电新源县公安局,但电话无人接听。

一位哈萨克人对记者说,数日前,埃及警方拘捕数十名新疆籍的维吾尔族人,而当地警方掌握的资料来自于新疆当局,中国警方所掌握被捕者的信息连埃及警察都感到吃惊。因此,他们非常担心新疆警方通过掌握的资料,把目前数以万计住在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人,以“反恐”名义遣返或绑架到新疆。他说:“埃及当局大规模抓捕新疆籍的学生行动,幕后是中国。我们很多的朋友在埃及。那些警察的情报是中方提供的,这个情报的准确性连埃及的警察都觉得很奇怪。中国警方提供的在埃及的新疆籍人的临时住宿,甚至有些人刚租下的房子,固定地址都没有,还没到一个星期,情报都准确无误”。

目前,居住在哈萨克斯坦的中国哈萨克人分三类,一是已经获得哈萨克斯坦国国籍、二是已获得哈萨克斯坦绿卡,三是有居留签证。

(特约记者:乔龙 责编:吴晶)

拉达克与清朝欧亚情报网的建立

文 | 孔令伟

(《读书》2017年7期新刊)

或许今天多数人对于拉达克这个名字并不熟悉,然而这个位于今天印度、巴基斯坦、中国西藏与新疆交界一带的神秘国度,在两百多年前却和清朝有着密切的文书往来,甚至为清代中国提供了大量关于南亚、中亚、俄罗斯乃至中东的情报与地理信息。然而过去由于史料的缺乏,即便是专业的历史学者,过去对于清朝横跨欧亚的情报网络以及拉达克商人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亦普遍缺乏深刻的认识。究竟清朝是如何首先认识到十八世纪的南亚与中东等地的?而拉达克这个看似遥远的异域又是如何牵动清朝的跨国情报网络的?而更进一步来说,十八世纪的清朝究竟是不是一个 “闭关锁国 ”而对世界地理缺乏认知的政权?随着近年来数以万计的清代档案的整理与开放,以及通过对汉、满、蒙、藏与波斯文等多语种文书进一步的解读,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逐渐明朗。而要讨论清朝在欧亚大陆深处所建立的情报网络,则得先从当时雄踞中亚的准噶尔汗国及其与清朝的竞逐开始谈起。

皇太极早在一六四四年入关以前,就已经于一六三六年在盛京称帝并立国号为 “大清 ”。或许有人会问:此时明朝不是还没灭亡吗?那么皇太极称帝所依据的合法性为何?其实皇太极最早称帝的合法性依据,并不在于对中原王朝与儒教传统的继承,而是来自蒙古游牧帝国与藏传佛教的正统性。这也是为何皇太极在一六三四年击败成吉思汗的传人察哈尔林丹汗,并从其处获得传说为大元帝师八思巴所造的大黑天金佛像后,随即于两年内称帝的缘故。而顺治皇帝在一六四四年入主中原后,立即致书邀请五世达赖喇嘛前来北京,而几经鱼雁往返,双方终于一六五二年在北京郊外会晤,模仿元朝忽必烈与八思巴的模式,结成 “施主 ”与“福田 ”关系。由此而言,顺治皇帝可说是充分继承了皇太极时期的内亚政策。

清朝在立国之初的内亚性,尤其是藏传佛教的普世性,也深刻地影响了清朝在内亚世界的整体布局;而满洲人在十七世纪下半叶所遭遇到的两场最大的统治危机,也几乎都与内亚势力有关。首先是一六七三到一六八一年间以吴三桂等人为首的三藩之乱,这场危机看似是明朝残余势力的反扑,然而事实上背后蒙藏势力也参与其中。除了一六七五年林丹汗之孙察哈尔部首领布尔尼趁机反叛,根据蒙藏文史料,吴三桂本人甚至遣使携厚礼沟通五世达赖喇嘛,希望借助其在康区和青海的影响力与清朝相抗衡,然而这个计划最终为清朝所识破。虽然康熙帝本人为此事对五世达赖喇嘛颇有微词,但此事件也随着三藩之乱的平定而告一段落。然而与此同时,在西北崛起的准噶尔蒙古人,也迅速从部落国家扩张为汗国,而其首领噶尔丹更曾接受达赖喇嘛鼎力相助。噶尔丹出身准噶尔贵族,然而因出生不久便被认定为藏传佛教格鲁派温萨活佛转世,自幼在西藏接受严格的寺院教育,并与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与第悉桑杰嘉措等卫藏政教领袖过从甚密。而噶尔丹与康熙帝对蒙古汗统佛教共主的正统性争夺,直接激化了十七世纪末的清准冲突。根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满文宫中档,康熙帝当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噶尔丹的活佛背景,并最终拦截到噶尔丹与卫藏政教领袖的往来书信。然而令人玩味的是,作为官书的《清实录》竟称噶尔丹 “迷惑回子之教,坏宗喀巴与达赖喇嘛之法 ”,这很明显是为了否定噶尔丹的佛教正统性而做出的政治宣传。

即使康熙帝最终痛击了准噶尔人,而噶尔丹本人亦于一六九七年亡故,准噶尔的问题仍未彻底平息。十七世纪清朝所面临的统治危机,尤其是准噶尔与西藏问题,使得日后清朝皇帝对于内亚事务莫不留心,而尤以雍正与乾隆二帝为甚。十七世纪后期清准战争之后,清政府开始逐步有意识地发展对准噶尔乃至中亚的情报搜集工作,而位处新疆、西藏与印度之间的拉达克,便成为清朝建构欧亚大陆情报网的重要环节。拉达克与西藏之间的交通往来源远流长,目前最早的文献记录可以追溯至公元九世纪。由于与西藏紧密的地缘关系,十七世纪拉达克地区盛行藏传佛教,而统治阶层对西藏文化及语言也相当熟悉。十七世纪八十年代拉达克与西藏发生战争,由五世达赖喇嘛为首的格鲁派政权在蒙古人的协助下取得胜利,此后拉达克与西藏方面签订和约并保持定期往来。也就是在西藏与拉达克的关系基础上,清朝得以进一步介入拉达克事务并最终将其纳入自身的信息来源。

一七一七年,准噶尔人奇袭西藏,杀死了当时实际掌握卫藏地区的拉藏汗并占领了拉萨,而这也给了清朝派兵进入西藏的一个借口。一七二一年清军在驱逐准噶尔人并控制了西藏局势后,为七世达赖喇嘛举行了坐床仪式,此后西藏政局又重新稳定了下来。根据藏汉文史料,一七二三年底有两名拉达克的使者前来拜谒达赖喇嘛,并于一七二四年初随着七世达赖喇嘛与五世班禅喇嘛的使团前往北京,而这也正是现存记载中拉达克与清朝第一次正式的官方通使。在一七二四年中,雍正帝接见了远道而来的拉达克使团,虽然《清实录》等汉文史料对此仅用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然而事实上清廷方面对于拉达克使团的到访相当重视,并有过严密的内部讨论。如根据一份年羹尧所上呈的满文奏折,雍正帝曾下令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讨拉达克事务,对于册封拉达克王一事及其对西藏政情的影响,有过审慎的分析。另一方面,清朝也密切关注着拉达克与准噶尔人之间的联系。虽然拉达克人曾在清军 “驱准保藏 ”的过程中暗中给予协助,然而根据藏文档案,拉达克人同时也和准噶尔人保持着通使往来的关系。换句话说,面对清朝和准噶尔人这两个强大势力在内亚的竞逐,拉达克人并没有完全倒向任何一方,而是采取了灵活的两面政策。当然,清朝也很机警地认识到这点。根据一七二九年岳钟琪上奏雍正帝的密折,拉达克人与准噶尔人持续有所往来。在岳钟琪的报告中,提到拉达克从属于某个叫作 “克齐 ”的政权,而所谓的 “克齐 ”其实就是藏语 “喀切 ”(穆斯林)的音译,在此实际上指的就是信仰伊斯兰教的莫卧儿帝国,而这很有可能也正是清朝对印度莫卧儿帝国的最早的认识。这也就是说,当十八世纪初清朝官方将拉达克纳入情报网的过程中,连带认识到了当时南亚地区最为强大的帝国。

在认识到拉达克与莫卧儿帝国之间的从属关系后,清朝方面稍后也展开了对应的战略布局。即便汉文史书对于清朝的拉达克事务并没有多加着墨,然而根据满文档案的详细记载,清廷自十八世纪初便持续关注拉达克这个遥远的国度,甚至通过西藏的军事力量介入拉达克内政。当时清朝对拉达克的消息主要有两个来源。首先,拉达克国王定期寄送至拉萨的藏文书信,这些书信寄到拉萨后,随即由兼通蒙藏语言的西藏贵族译为蒙古文,转告清朝驻藏大臣,随即由驻藏大臣译为满文并以密奏的形式寄往北京供皇帝参考。这些由驻藏大臣寄往清廷的满文奏折连同藏文原件,被系统性地保存在军机处满文奏折录副档中。然而由于特殊的历史因素,军机处所誊写的满文录副、西藏地方政府的蒙古译文以及拉达克方面的原始藏文信件被分散保存;此外,拉萨克王室在十八世纪后期由于伊斯兰化的影响,开始使用波斯文与清朝方面进行文书往来,多语种文书的散落,造成了研究上不小的困难。笔者近年通过比对整理散落的藏、蒙、满以及波斯文档案,重新拼凑出十八世纪清朝与拉达克的交往关系,发现其中记载着双方许多过去不为人知的重要情报交流。

根据复原对应的藏文原文与满文录副,可以得知,阿里地区的藏军也经常主动派探子前往南疆与克什米尔一带,向活跃于中亚地区的拉达克商人探取情报,随后寄往拉萨并转呈北京。而清朝在西藏情报系统的负责人,主要是主掌拉萨政局的颇罗鼐及其长子、统管阿里藏军的珠尔默特策布登。事实上,阿里藏军当时替清廷在克什米尔地区所扮演的角色,远不止是打探情报而已。一七三一年前后,拉达克内部发生王位继承斗争,老国王尼玛南杰希望将王位传给心爱的幼子扎西南杰,造成了长子德忠南杰的不满。长子德忠南杰于是要挟将援引阿里藏军入拉达克,最终迫使老国王妥协让位。统领阿里藏军的珠尔默特策布登最终将拉达克王室的内部斗争向清廷报告,而长子德忠南杰在顺利继承王位后,随即于一七三二年遣使向清廷表示谢意并重申双方友好关系。而从现存史料来看,一七三二年后清朝档案中来自拉达克方面的情报数量开始逐步增加,似乎并非偶然。

自一七三二年清朝通过西藏武装势力干预拉达克内政之后,拉达克王室便频繁通过西藏方面向清廷提供关于中亚与南亚等地的重要情报,尤其是对当时准噶尔汗国进行敌后情报搜集。当时准噶尔人控制下的叶尔羌地区(今新疆南部莎车一带)为中亚重要的国际市场,拉达克商人经常前去进行贸易并和来自中亚各地的商旅交换信息。值得注意的是,在打探准噶尔情报的同时,拉达克人也向清朝提供了关于莫卧儿和俄罗斯帝国的关键情报。例如一七三一、一七三二年前后,准噶尔首领噶尔丹策零曾向莫卧儿皇帝穆罕默德 ·沙与俄罗斯皇后叶卡捷琳娜二世遣使送礼。一七三九年,伊朗阿夫沙尔王朝纳迪尔沙向莫卧儿帝国发动战争,莫卧儿帝国战败从此转向衰落。而拉达克向清朝所提交的情报搜集报告中,对此都有所提及。换句话说,通过拉达克在中央欧亚大陆广泛进行的情报搜集工作,十八世纪清朝官方获得了大量关于南亚、中亚与俄罗斯等地的情报。而通过梳理过去长期为人所忽视的满、蒙、藏与波斯文等多语种文献,可以发现十八世纪清朝对于世界地理情势,不仅不是一无所知,而是远远超出今人的想象。

除开拓了清朝对世界地理的认知之外,拉达克情报网更对清代中国的边疆政策发挥了显著的作用,如拉达克人在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中的重要贡献。在清军于一七五五年击溃准噶尔汗国后,原本遭到准噶尔人软禁的伊斯兰教苏菲派首领大小和卓获得释放。然而一七五七年大小和卓在南疆地区起事,杀害清朝驻疆官员。虽然清军得以优势军力迅速压制大小和卓势力迫使其逃亡中亚,然而由于大小和卓出身苏菲派世家,被视为伊斯兰教圣裔,在当时中亚穆斯林网络享有极高的影响力,因此清朝对此二人仍不敢轻忽。再加上与此同时,与清政府友好的七世达赖喇嘛于一七五七年圆寂,与新疆邻近的西藏地方政府顿时陷入权力真空的窘境,因此清朝在谨慎评估后,委派精通蒙藏事务的三世章嘉活佛若必多吉前往卫藏协助处理寻找达赖喇嘛转世灵童事宜,并稳固当时的西藏政局。值得注意的是,当清朝试图通过外交手段,在中亚深处追捕大小和卓的过程中,章嘉活佛与拉达克人曾经共同扮演着关键的角色。由于拉达克王室崇奉藏传佛教,清朝皇帝自十八世纪初与其建立交往以来,向来以佛教保护者自居。而在大小和卓之乱爆发后,清朝方面也巧妙地利用了佛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文化差异,要求拉达克王室围堵并缉拿大小和卓。而在清朝联系拉达克王室的过程中,当时派驻西藏的章嘉活佛凭借其宗教地位及声望,成为良好的沟通渠道。因此直到章嘉活佛于一七六〇年离开西藏以前,清廷持续通过章嘉活佛联系拉达克王室传达关于追捕大小和卓的相关指示。根据拉达克方面的情报搜集,清朝成功推测大小和卓不会经由叶尔羌向南逃往信奉佛教的拉达克地区,而应是向西寻求中亚伊斯兰国家的庇护。清军最终得知大小和卓藏匿于巴达克山(今阿富汗一带),并通过外交手段与武力胁迫,促使巴达克山素勒坦沙处决大小和卓。考虑到穆斯林对圣徒遗骸的崇拜,乾隆帝对于大小和卓的遗体处理亦采取了严密的对策,甚至在获得小和卓霍集占首级后,令喇嘛僧依照藏传佛教仪轨制成法器嘎巴拉碗,收藏于大内之中。这些现象都反映出清朝的边疆民族政策与宗教政策,实际上有着紧密的关联性。

如上所述,通过拉达克所提供的多元情报,十八世纪清朝在欧亚大陆所经营的情报网实际上广泛地搜罗了中亚、南亚与俄罗斯各地的信息,并依序通过满、蒙、藏等多语种文书的形式,有效地建立了横跨北京、拉萨与拉达克之间的信息网络。清朝通过拉达克所获取的地理信息,其范围之广、内容之丰,远远超出今天学术界的普遍认知。而随着近年来越来越多研究者对于多语种史料的耕耘,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拉达克仅仅是清朝欧亚大陆情报网的信息来源之一,诸如哈萨克、巴达克山与浩罕等中亚政权与清朝之间的联系,亦从不同视野拓展了清朝的地理信息来源。而除了与内亚地区的交流外,清朝与缅甸、暹罗(泰国)乃至苏禄国(菲律宾)等东南亚诸国间的信息网络,同样也是未来学界急需开展的课题。回顾晚清以来的革命论述,清朝逐渐被塑造成一个 “闭关锁国 ”的落后政权,其中最具影响的,莫过于汪精卫在一九〇六年《驳革命可以招瓜分说》中对清廷的批判:“持锁国主义,孤立无邻,谓之自弃可耳。”随着孙文对汪精卫此文的公开赞许与引用,“闭关锁国 ”遂成为革命党人诠释清朝历史的标准范式。晚清的革命论述,固然有其时代背景而值得给予同情,然而在逾百年后的今天,如何走出 “革命 ”的历史叙事,却成为当代中国历史学者所普遍面临的难题。另一方面,过去长期为世人所忽视的清朝与拉达克关系,对于近年来 “一带一路 ”议题又能带来什么样的启示?亦是学界乃至社会大众值得深思的问题。印度之所以拒绝参加今年五月十四日由中国主导的 “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 ”,直接原因在于避免触及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地区的潜在主权争议。如果从历史学的视野出发,其实这块印巴双方的争议区域原属拉达克王国,而拉达克从十八世纪便接受清朝册封,并为清朝提供大量中亚、南亚、中东、俄罗斯的情报。印巴双方今日在克什米尔地区的角力,似乎不仅仅是单纯的主权问题,背后更牵涉了欧亚大陆核心复杂的地缘政治与情报控制问题。由此可见,研究盛清在克什米尔地区所建立的欧亚情报网络,对于理解一带一路在克什米尔地区未来的开展,亦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本文通过对满、蒙、藏文史料的研究,概括介绍了清朝与拉达克的历史交流,希望能为读者重新认识清朝开启一扇不同的窗户,并期许这段历史得以让我们进一步反思 “闭关锁国 ”的既定印象。清朝作为前近代多民族国家,为当代中国多元一体的大一统格局,奠定了恢弘的基础。如何正视多民族文化的重要性,进而结合民族文字史料与汉文史料,重新探索清朝历史的全貌,观照 “一带一路 ”,将是当代中国史学界乃至社会大众值得深思的课题。

海外维吾尔精英人士参加第二届智者研讨会


2017-05-22

https://www.uyghurpress.com/%E6%B5%B7%E5%A4%96%E7%BB%B4%E5%90%BE%E5%B0%94%E7%B2%BE%E8%8B%B1%E4%BA%BA%E5%A3%AB%E5%8F%82%E5%8A%A0%E7%AC%AC%E4%BA%8C%E5%B1%8A%E6%99%BA%E8%80%85%E7%A0%94%E8%AE%A8%E4%BC%9A/

包括二十六位高阶海外维吾尔精英人士的第二届智者研讨会在柏林举行。(天溢提供)

由流亡海外,在不同领域中享有影响的维吾尔海外精英参与举办的“东土耳其斯坦智者协商会议”在柏林举办第二次研讨会。

二月底,在土耳其哈切特佩大学担任教授的艾尔肯•艾克热木(Erkin Ekrem)博士,在流亡海外维吾尔族一些有影响的人士及组织的协助下在北塞浦路斯组织举办了第一届东土耳其斯坦智者协商会议。这个研讨会主要研究时下在维吾尔地区的形势及对策,第一届包括了十六位在海外不同领域中享有重要影响的维吾尔人士。记者获悉,由于中国政府的一带一路发展计划,最近几个月中国新疆地区的问题更加引起各方面的关注。五月十九号到二十一号,艾尔肯教授发起的这个研讨会,在柏林举行了第二届会议。为此,星期日,二十一号傍晚,记者采访了人在柏林的艾尔肯教授。

关于这次研讨会,他首先对记者说,“现在中国在搞新丝绸之路计划,这个新丝绸之路计划要从新疆,即东土耳其斯坦才能够出来。所以现在新疆问题,或者说东突问题,成为对中国来说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对此他对记者解释说,“中国有十二个周边国家,单只是新疆,即东突呢就有八个国家。所以它在地缘政治方面很有它的特色。除了这之外,在种族方面、文化方面、历史方面,它不是和大陆,和中共的政权联系在一起,而是和中亚连成一片。”

为此,对于新疆地区的战略地位,他进一步对记者说,“它的战略地位就像左宗棠讲过的,所以要重视新疆呢是因为要保卫蒙古,所以要重视蒙古呢是因为要保卫京师。在能源方面它本身就出产天然气、石油等等,它一般占中国市场的三分之一。此外中亚部分的能源要输入中国内地都要经过新疆才能够输送到内地大陆。所以如果这条路被掐死,中国的丝绸之路就会被封闭了。”

据艾尔肯教授介绍说,参加这次在柏林会议的有自世界各地十一个国家的二十六位维吾尔人代表。关于这三天的会议情况,他介绍说,“研讨东突问题的时候,主要是从国际层面,地区层面和东突层面三个层面来进行战略分析。这就是说,东突问题它的走向和趋势会是怎样,国际和地区的走向如何,然后再讨论东突的问题。这就是国际环境如何,地区环境如何,进行一个评估。然后第三天进行分析并且提出一些战略步骤,还有它的一些战略方面的政策。”

来源:   RFA  【维吾尔之声 uyghurpress.com】

埃及警方遣返12名中國維吾爾人

NOUR YOUSSEF 2017年7月7日

https://cn.nytimes.com/africa/20170707/egypt-muslims-uighurs-deportations-xinjiang-china/zh-hant/


開羅——三名埃及航空官員稱,至少有12名中國公民於週四晚上遭到驅逐,並被送上一趟飛往中國的航班;當日另有22人被拘留,等待被立即驅逐出境。

和這些被拘留者當中的一些人是朋友關係的一名中國學生稱,他們均為維吾爾人——該民族的成員大多是遜尼派穆斯林,主要居住在中國西部地區新疆。這個名叫穆罕默德·埃明·努爾穆哈買特(Muhammed Emin Nurmuhammed)的學生說,他的朋友們此前一直在開羅的一所清真寺兼大學艾資哈爾(Al Azhar)求學。

前述航空官員中的兩人表示,週四,埃及警方讓他們遣返至少22名中國公民,但沒有給出解釋。那些人當時被關押在警方的一處設施裡,要被送上一趟計劃於午夜前起飛的航班。

第三名航空官員說,至少另有12人被迫乘坐埃及航空公司(EgyptAir)的一趟飛往廣州的航班離開。三人均要求匿名。

埃及警方發言人塔裡克·阿蒂亞(Tarek Attiya)說,他不能對遣返事宜予以證實或否認。

艾資哈爾、埃及航空部及埃及航空公司均未回應記者的多次置評請求。

努爾穆哈買特是穆斯林,生活在伊斯坦堡,他說近幾週,他的朋友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擔心遭到逮捕。「他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中國政府讓每個正在學習伊斯蘭學的人都回去,」他說。「他們擔心會在開羅被捕,但卻心意已決,因為知道如果到了中國,自己肯定會被捕。」

中國政府正在新疆深化旨在遏制維吾爾人當中的抵抗行為的努力,而遣返似乎是對其予以支持。新疆與中亞相鄰。

近年來,新疆見證了由一些維吾爾人發起的抗議和襲擊——他們不滿於中國對那裡越來越強的控制。作為回應,中國政府竭力消除伊斯蘭傳統思想在講突厥語系的維吾爾人中間的影響。這種努力逐漸拓展至海外,尤其是很多維吾爾人前去學習和工作的土耳其及中東地區。

努爾穆哈買特說,他的朋友當中至少有兩人在埃及有妻子和孩子。

「我和一個朋友的妻子通了話,她說自己躲在家裡的屋頂上,因為不知道該去哪兒,」他說。「我聯繫上的另一個朋友的妻子一直在社區周圍走來走去。她們驚惶失措。」

努爾穆哈買特的朋友們用手機拍下了自己在押的影片,還通過WhatsApp告訴他,另有至少75個中國人被拘留。

努爾穆哈買特分享的片段無法被獨立核實,但在社群媒體上廣為流傳。一段影片顯示,有人站在一棟看上去像是政府部門建築、牆上有埃及警方標牌的房子裡。另有影片顯示,這些男人戴著手銬待在一輛麵包車裡。

總部位於德國的倡導團體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World Uyghur Congress)的盧西亞·帕魯斯奇(Lucia Parrucci)說,自7月1日以來,已有80餘名維吾爾人在開羅被捕。「這全是因為埃及和中國最近正在開展的合作,」她說。

她說,「我們認為自那以來他們中90%的人都離開了」,並表示週四有60名維吾爾人成功從埃及逃往了土耳其。

她說,仍在埃及的至少20名維吾爾人正設法通過聯合國難民機構尋求政治避難。尚不清楚有多少人被關押在埃及。「人們很害怕」,因此很難核實信息,帕魯斯奇說。

星期三, 5月 10, 2017

台湾学者吴启讷谈二十世纪中国的边疆与边政

2017-05-09
经济观察报书评

作者=朱天元

在二十世纪民族独立的历史图景中,“中华民族”的诞生与奋斗的历程,莫过于是其中最为激动人心的一幕。“民族”一词,在民族学、人类学与历史学中,代表着不同的面相与范畴,可当它摇身一变成为政治概念之后,它自然而然地具有普世性的价值,并成为塑造一个政权的合法性最为正当与丰富的资源。在近代史中,当以文化与教化为核心的“天下”秩序开始被“民族国家”概念所取代,中国开始走向了“多民族国家”的国家建设之路。在开拓边疆与“中华民族”概念的不断流变中,古典教化之外的异民族和漫长的边疆开始被现代国家的权力所渗透,在这一过程中,被整合的边疆与民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近代以来的国家与法理观念不断被传统所质疑,而边疆与民族的认同也开始摇摆。如何建立起超越民族与地域的认同,使得现代国家的价值得以在每一个国民的主体中得以体现,是每一个多元民族国家所不能回避的命题。

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吴启讷先生的研究方向是近代中国族群政治史与民族边疆问题,对中国二十世纪以来的民族有着不同于体制内学者囿于意识形态与禁忌的观察与洞见。局外人的眼光似乎更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看清古典中国到现代中国流变的过程,以及其中政治博弈与制度设计的历史因素。吴启讷先生的研究领域由清末溯及当今中国,在近代史紧张、激变的背景下,在比较、归纳各方政治势力和言说中的边疆与民族中,我们得以以长时段的眼光,检索中华民族概念的起源与历史沉重的积淀,反思现代中国的内在紧张。




问:您主要的研究是中国的边疆和边政,您最初对这个领域的研究兴趣从哪里开始?

答: 这和我小时候的经验有一定的关系,我曾成长在中国境域的边缘和主流族群的边缘,对 ”边缘” 有一些切身的感受;后来带着这段经历,来到中国主流文化乃至西方主流文化的场域下求学、治学,更觉得自己像是一种 ”边缘人”。这有点类似”阿尔及利亚土生法裔”和”巴黎的阿尔及利亚裔法国人”这样的经验;但我还混杂了这两种类型,再加上亚洲边缘更复杂的、无法归类和记述的因素,成了一种令人迷惑、混淆的经验类型。我想,我的个人经验大概是我对同为 ”边缘” 的 ”边疆” 和同为 ”边缘人” 的 ”少数民族” 产生研究兴趣的开端,我想把这种”边缘”的感受表达出来,同时希望能够对立足”中心”睥睨”边缘”的心态和视角做一点点改变。

我读书的经历也是跨学科,从文学到艺术史,再到历史。在学习的过程中也常常接触跨学科的路径,期中还包括了人群的多元到文化的多元。后来我主要做新疆近现代史的研究,一开始是技术的原因,因为我觉得新疆的史料要比中国其他边疆地方多,而且有自己的政治传统与文化传统。但是研究到后来就觉得新疆近现代史的意义与其他地方相比十分特殊,它在中国近代转型的过程中有一个特殊的轨迹:早在19世纪末就改建为行省,这远早于东北,它的边境的现代化可能比内地的现代化开始得还要早;但它接受近代中国的几大历史事件,包括五四运动、抗日战争的影响相对小得多,它拥有一系列很独特的文化、历史线索。我觉得从历史的角度来审视新疆,会在中国的近代转型这个议题上带来进一步的、比较全面的观察。

问:无论是曾经的中华民国还是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都继承了唐、元、明、清的多元性帝国的遗产。您觉得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经略边疆的策略有哪些来自古代世界性帝国的传统?

答:现代中国国家治理边疆的策略大部分有其古代渊源。近代中国承袭王朝中国的遗产,首先是承认多元,承认多元之后看待国家的组成形态就与近代西方的视角不一样。西方近代的国家建构,基本上是以建立单一民族国家为目标,清朝自与俄国划定边界,就觉得边界以内的人都是我的臣民,所有臣民都是一体的,但同时接受臣民是多元的这个现实,不追求文化上甚至政治上的一元。清末的革命派在宣传革命的时候,强调要建立一个汉民族为主体国家,但是建立中华民国以后发现无可选择,只能延续清朝一体多元的架构。所以中华民国的概念也是一体多元的,这在1949年以后当然也被继承。

但毕竟中国还是有两元对立的现象,因为汉人的人口很多,同时住在人口密集、经济发达地区,非汉人住在比较边缘的地区,很容易让人有一个印象,就是“夷夏两分”的现象。这个现象让主政者感觉到,要统治偏远地方,需要足够的政治辐射力和技术的支持;如果技术的支持不足以延伸政治的辐射力,就只能采取“以夷制夷”的间接统治;还有所谓”众建其势而少其力”,让少数民族互相牵制,这样就归结到从秦汉开始直到清朝的“一国多制”的现象,直到中华民国也还需要承认特殊的地方自治,盟旗制与行省制要并存。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也是在国家还没有真正达成大一统的状况下的一种过渡形态,是对承袭自中国传统的多元文化现象的一种妥协;而妥协的过程,又借鉴了许多古代行政区划经验的资源。

我现在想举一个例子,就是1950年代人民共和国在边疆进行的”民主改革”。理论上”民主改革”是”土地改革”的边疆版,可是做起来很不一样。因为做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承认了很多边疆原有的社会形态;还有,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在一些土司统治的地区如何与传统衔接,怎样转化?我们会发现很多土司的子弟被请到中央民族学院念书,回去以后成为中共党员,担任当地少数民族地方领导。在边疆的很多方面,共产党对传统做了妥协,等于换了一个形式延续了古代传统。

问:新清史学者濮德培认为,在早期全球化的时代,清朝经略西北,向准噶尔用兵,是和英国、俄国在中亚的殖民是同步进行,因此具有相同的意义的。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答:濮德培先生是我的前辈,他的研究对于矫正中文史学界比较忽视”边缘”和少数族群特殊的历史传统这样的偏差很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对我尤有启发,他也非常照顾我这个后辈。不过我觉得他把清朝对准噶尔用兵和英国、俄国在中亚的殖民两者相提并论,这个看法有些片面,这个观点的主要问题是把西方的历史经验简单的移到东方来了。

这种片面至少显示在三个方面:首先,英国、俄国的扩张背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本主义的动机,就是去夺取资源、占领市场,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清廷虽然也有扩张,可是扩张背后的动机是地缘政治安全,要在脆弱的农耕区域边缘建立安全屏障,经济动机非常少。

举个例子,清朝经常封锁边疆,禁止流民去边疆,比如新疆、云南,去开采银矿、铜矿。清政府认为,开矿就会引发争利,造成地方不稳定,因此宁肯不要蝇头小利。这跟现在的思路有一点像,稳定第一,经济利益第二;政府不是不要经济利益,但前提是绝不能造成政治动荡。

其次,一些新清史学者似乎没有意识到清朝的二元统治形态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独有的,而是发生过很多次。只要王朝是统一的,它都要巩固中心的地缘政治安全,都要向外辐射它的统治力,把安全圈扩大,但是因为技术原因,扩大了之后又没办法直接统治,所以在安全圈的外围都是实行间接统治;这样就造就了二元统治、”一国两制”的现象,清朝其实是沿袭了内亚与东亚共享的一些传统,从中又做了一些重要创新,但并不是将传统中国由保守、防守型态的王朝转型成为进攻、扩张型态的帝国。

第三,部分”新清史”家一直在强调满汉的二元对立,他们认为满人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传统,一直想要以自己传统的方式来统治汉地。这样说不是完全没道理,可是他们忘记了一个重点,就是清朝真正能够统治中国260多年的背后,根本的基础是因为满人的汉化,通过统治汉地,将政治力辐射到全国。没有汉人、汉地的资源,清朝的皇帝就没有办法去控制边疆。原来我们经常认为,清朝的皇帝是利用蒙、回、藏的资源来监视汉人,可是实际上在雍正时期,至迟到乾隆时期已经在现实面前形成了非常确定的策略,清朝必须依靠汉地、和汉人的资源去统治边疆,满人的利益跟汉人的利益高度重叠。这跟我们去想象简单的那种不需要物质基础的统治型态是很不相同的。元朝也是一样。蒙古帝国概念的实质内容到了忽必烈统治中国的时候已经瓦解了,忽必烈就是靠统治汉地,建立起另外一套与传统蒙古帝国不同的体制。

问:晚清在边疆的统治有行省制的趋势,为什么之后的中华民国及以后都没有继承行省化的政治遗产,相反会采取自治与民族识别的策略?

答:这是晚清在边疆推行以边疆与内地的政治、行政一体化为内容的”新政”最终失败的结果。行省化正是当时边疆新政的一部分,当时的”新政”是在危机的情况下挽救国家的一种办法,但它的内容和推行措施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急就章。清朝有意在整个蒙古地区和藏语区推动行省化,它前面有一个可供参考的例子,就是新疆。

新疆在1885年改建成行省,当时看起来是把一个实行军府制下的伯克、札萨克、州县并行体制的边疆成功转变成为行省,但这背后是左宗棠的大军压境,建立了稳固统治下才形成的。清朝并没有对内外蒙古和藏语地区展开过如此规模、达成如此效果的军事行动,清朝中央政府的军队不能够长久驻在那里。这样在蒙藏地区推行行省制,将原本掌握在当地僧俗贵族中的权力转交到朝廷手中,必然得罪蒙藏上层政治势力,朝廷又没有足以压制反弹的能力。

当然,清朝的作法对蒙藏贵族的利益造成可见的损害,蒙藏贵族也没法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加以制衡。因此西藏想引进英国势力对抗朝廷,外蒙古的贵族想向沙俄求助来谋求独立,这是在辛亥之前就已经发生的现象。汉人革命派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又进一步刺激了外蒙古和西藏上层的情绪。所以我们看到外蒙古和西藏宣布自外于中国,与1912年中华民国建国几乎是同步发生的。

所以等到袁世凯主持那个新的、以整合中华民族为目标的民族国家─中华民国以后,他不得不妥协,全面终止了前清在边疆的新政,还安抚主张独立的藏、蒙贵族,加授爵位。等到国民政府在1928年定都南京后,蒋介石又想延续清末的行省化进程,但是实力不够,只好妥协。行省制度在形式上的推行,主要是依靠在汉 ─蒙、汉 ─藏过渡地带的汉人、汉语穆斯林军政势力,将他们扩张实力的需求与国家整合的目标结合起来;但之所以说这是 ”形式上” 的推行, 原因在于中央政府和地方汉人、汉语穆斯林军政势力仍然不具备深入蒙藏地区基层的能力,内蒙古和藏语区上层的反弹十分强烈,这样又不能把盟旗和部落制度彻底废掉,只能让省县制和盟旗制在相同的空间并行。1939年新建的西康省,也没法完全改变康区地方势力控制当地的局面,引进新的省、县体制后,就造成一个地方并行两重行政体制,甚至有三重。在西康的同一个县分中,会看到既有当地宗教上层和土司,也有拉萨派来的官员,还有代表中央政府和西康省的县政府,这样三重的统治。

再比如新疆,名义上服从中央,是中华民国的一个行省,但中央政府的军队同样没办法驻扎在当地。新疆是汉人地方军政势力统治的形式实质自治,等于独立于中央政府之外。1930年代前期和1940年代中后期,新疆还曾出现过两次突厥穆斯林的分离主义运动。所以,不管是汉人统治还是非汉人统治,都没办法直接由中央政府控制,换言之,国民政府要在新疆恢复清朝乾隆时代的那种全面军事控制的局面是不可能了。

到了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所面对的地缘政治条件比之前的中华民国要好,因为与苏联结盟,北方没有直接的威胁。但地缘政治状况改善了以后,中共还是没办法真正完全地去控制边疆,因为边疆本身有很多离心因素。来自传统的,有西藏的自治政府和西南、西北数省的土司对新政权和新制度的抗拒;来自转型条件下,实质威胁更直接的则有两个:一个是内蒙古的民族主义运动,另一个是新疆突厥穆斯林左翼民族主义运动。

内蒙古的民族主义运动背后有苏联和外蒙古背景,最后在内蒙古建立内蒙古自治政府,是斯大林和中国共产党清楚划分势力范围后达成妥协的产物。

新疆突厥穆斯林左翼民族主义运动背后更有苏联扶持的背景,但解放军进军新疆也是在斯大林的帮助下实现的,因为斯大林不希望美国势力渗透到中亚,中共控制新疆不是斯大林心目中最理想的结果,但却是现实中最能为他接受的结果。但当时苏联为中共附加了一项条件,帮助中共接收新疆,但中共必须接受苏联的盟友——伊宁的东突厥斯坦共和国──也就是中共后来描述的”三区革命” 者,并允许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保留1940年代后期的准自治状态。中国共产党没有太多选择,只能接受。建国后推行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也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就是这样的现实,造成中共无法实现对边疆地区的完全控制,当然里面还有技术原因,就是没有足够的干部。

比如说1950年代初的维吾尔族干部,大部分都是三区的人。中共自己透过政治运动以及自己的民族学院、干部学校培养出来培养的民族干部,于大约十年之后才在数量和素质上足堪与三区干部抗衡。这其中少数来自“减租反霸”,多数来自“大跃进”时期。这一现象显示中共在1950年代对于新疆、西藏和内蒙古的控制是很难的。所以,为了平衡这种状态,人民共和国要把宁夏和广西这种没有民族主义诉求的地方变成省级民族自治区,来牵制真正有民族主义诉求的内蒙古、新疆和西藏。

其实西藏在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西藏是最后才变成省级民族自治区的。整个1950年代,为了要 ”垂范” 西藏,其实在云南、贵州、青海、四川、新疆、内蒙古等少数民族聚居区域的“减租反霸”、“民主改革”、“反右”和“大跃进”做得都比内地温和。1950年代汉人地区的土改有很多激烈的做法,可是在新疆、内蒙古,尤其是这里的牧区,这个过程是相对温和的。



问:中华民国刚刚建立的时候,提出的民族政策是“五族共和”,后来又转变为中华民族源于一体,而之后的蒋介石也提出了与“五族共和”大相径庭的“中华民族宗族论”,您认为这种转变的原因是为什么?

答:“五族共和”一开始并不是孙中山的见解,这个主张的真正来源是满人。因为满人害怕作为多数民族的汉人将来会排斥自己,而清末的改良派又想把整个的清朝遗产都继承下来,做为建构新的民族国家的基础。但是他们都没想清楚是哪几族。满人觉得自己只有几百万人——相对于四亿汉人,这是相当危险的数字——,他们有必要营造一个体系,基础就是他们的祖先在清初建立的那种满汉蒙回藏共组王朝的局面,那不是族群政治,根本就是清朝的政治平面结构和政治现实的一部分,清末把它转换成为一个现代语言叫“五族共和”。所以清末从革命派跟立宪派争论的过程当中,讲“五族共和”的基本上是留学日本的满、蒙旗人,这些人之前大部分时间是被忽视的。我们都以为“五族共和”、“中华民族”是梁启超讲的,其实大量的论述出自留日的旗人。

以汉民族主义为革命动员工具的孙中山自然不赞成“五族共和”,但是到了辛亥革命之际——因为辛亥革命不是孙中山推动的,背后出关键力气的是立宪派——他只能接受立宪派的主张,愿意用“五族共和”作为国土汉人民的黏和剂,但是孙又不甘心,提了一个附带条件:其他各族都要同化于汉族。

蒋介石跟孙中山的历史经验又很不一样。孙中山从来不觉得苏联对他是威胁,可是蒋介石在1923年去苏联以后,觉得苏联对中国有强烈的领土野心,国民政府必须从人的认同方面化解这种威胁。这之后,日本对中国的威胁日益增加,蒋介石为此更加焦虑,所以蒋修正了孙中山的同化学说,改称中国境内各族根本没有血缘上的差异,各族有着共同的祖先,这样看起来回归到了司马迁时代的历史论述之中。

但其实更重要的是,蒋介石接下来讲了一个非常现代的概念:因为各个民族在近代反抗帝国主义的斗争当中获得了生死与共的体会和相同的历史经验;所有的民族都有相同的历史经验,有共同的命运,所以又让我们在历史和血缘的基础上再度结成新的一体。这样,孙中山当时还没有弄清楚的概念,到蒋介石这里才厘清:要建立一个民族国家,这个民族国家的人民与国体一定要一致。由于过去没有一个完整的”国民”的群体,因此必须把境内所有的人民追溯到古代的共同祖先那里,同时要加上当下共同命运、共同利益的结合。由此可见,蒋介石的民族概念有一个建构过程。

所以,蒋介石是从中国的切身处境体会到,建立民族国家是任何一个非西方国家立足于现代世界的必由之路。当时在中国人当中真正理解这种主张的人不是很多。像人类学界、社会学界的一些人,比如费孝通和吴文藻,他们开始都是反对的。直到1980年以后,不少人类学者才发觉蒋介石的民族概念不是很落后的观念,他有一定道理。蒋介石留学日本的经验,对于他最终揭橥”中华民族同血缘共命运”论也有直接影响。蒋看到了近代日本的民族国家建构过程,日本的人民构成比较简单,民族国家建构也因而比较简单,因而觉得中国有必要化繁就简。

问:王柯先生批评中国近代的知识分子误用了民族国家的概念,认为中华民族应该被称为“中华国族”。如果从后人的角度往前回溯的话,您认为近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在那些程度上存在理解的偏差与误用?

答:概念部分离我研究比较远一点。不过,我也觉得在现实中,概念本身虽然可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但概念界定出了偏差,真的可能导致连锁的误差。我们就看”民族”这个概念,在当初日本人以汉字翻译西方概念的过程当中,用了一个与传统结合的表述。“民”很容易跟中国传统的“黎民”连结在一起,“族”则很容易跟“宗族”连结在一起。中国人看到”民族”二字时,很容易从传统角度理解它,觉得它必定与血缘有关。像孙中山就长期认为“nation”、“民族”这两个词中,首要的因素就是血缘。这个理解一开始就有了偏差,后来所谓的同化主义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个偏差又引发后面的偏差。中共因而也曾把民族也理解成为与血缘有关的现象,所以1950年代”民族识别”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人民共和国的政、学界往往习惯将现代中国境内的各个族群追溯到他们”民族”各自的祖先那里,再将各”民族”的祖先的互动关系描述成为”中华民族的祖先”。我举个例子,《曹操传》开宗明义即称:曹操,汉族。在此之外,学界还营造了一个矛盾的架构,称”民族”有层次,上面是中华民族,下面是其他的民族。这中间的冲突在于说它不能界定民族到底有什么权利。一方面说中华民族有自立于民族之林的权利,那么下面那些层次的民族有没有民族自决的权利,就说不清楚了。

所以这个翻译当然是在实践当中造成了误解。所以有人主张,让”民族”回去对应nation永远都会有问题,但中文的”民族”在中文文化环境中已经讲了那么多年,最好在中文环境下重新定义它。要翻译成西文时,就以拼音译为Minzu,既不是nation,也不是nationality,就是中国独有的概念。如果这样正本清源,完全换另外一套概念,国族、民族、族群的界定可能会更清楚一点。

另外,现代中国人一直想象从古代就有中华民族,这个会出问题。如果要把传统的民族论述的改变成近代转型的背景,中华民族是我们共同的利益,共同的历史经验,近代历史上共同的经验塑造出来的,问题就比较好办。放在领土上也一样,我们一直在讲某某地方自古以来是中国领土,这样讲没说服力。中华民族不是自古就有的东西,只有人群自古交往的历史,各个族群之间共同的中华民族意识是在西方入侵之后,将传统与现实经验连结起来之后才造成的。这样比较容易说得通。如果政、学界不细腻考虑这个事情,总是把汉人的传统文化端出来当作”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全部代替非汉人的文化,很容易出问题。



问:无论是盛世才、蒋介石,还是之后,对新疆他们都借鉴了苏联的统治模式,苏联对他们的新疆政策的影响,具体体现在哪儿方面?

答:盛世才表面上是模仿苏联的民族论述,但他其实真正想做的,是把斯大林的统治手段学过来。盛想建立一个类似于苏共的组织,用反帝会替代政府,渗透到基层去。然后透过这个体制清洗掉不喜欢的人。盛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这个效果──只能说一定程度上,原因是他干部不足,他必须借用从共产国际以及从延安来的干部。这让他自己的统治不能够贯彻到真正下面去。苏联体制的另一个鲜明特色是经由集体化过程中强有力的动员把统治渗透到基层。但是就盛时期的新疆而言,伊斯兰本身有一点社会主义色彩,土地的占有也不是太集中,以盛政权的军队、政治组织与干部状况,难以开展类似规模的集体化过程,这样就很难全面推动社会改造。整体来看,盛世才在新疆统治其实还是停留在表层,这跟此后中国共产党深入扎根到基层很不一样。

蒋介石当然坚持在他能够接触到的边疆区域推动党化政治,积极建立各级的国民党组织。其过程是先从比较大的区域,由行政专员公署深入到县,再到下面的乡去建立国民党的基层组织。但是,这种做法的效果非常有限,因为国民党跟共产党不一样,他的党员、党干部不是从基层透过社会运动动员起来的,除少数有理想的青年党员之外,很多都是永远以自身利益为优先,抵制中央政治影响力的地方实力派人士。所以蒋介石在边疆的这种党化的努力并不成功。
放在新疆来说,本来有一些新疆出身的干部到南京念书,回去建立国民党党部,但国民党党部在没有盛世才允许的情况下,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即使到盛世才在1942年向重庆输诚,新疆各县的国民党组织进来了一些重庆派来的干部,但到来到当地的干部很久都无法进入状况,真正控制新疆的还是盛世才。等到胡宗南的部队进入新疆以后,国民党组织才能够运作。可是这个运作同样是表面上的掌控,军事力量的影响要比国民党的组织影响大很多,所以国民党并没有党国建设的目标。

问:中共曾经有讨论过模仿苏联建立加盟共和国的形式,但是之后放弃而采取了民族区域自治政策,您认为这两者之间的政策有什么区别,这种选择的原因是什么?

答:加盟共和国的这种方案,中共除了在瑞金时期曾被考虑过以外,到了长征的途中,取得接触少数族群的经验,政治经验也有更多累积之后,就已经放弃了。到延安后,中共有机会思考苏联与中国在族群议题上的差异,发现苏联实行加盟共和国制度是因为俄罗斯人跟其他非俄罗斯人的比例非常接近,而且各非俄罗斯群体占据的地方也很广阔,在经济上也不逊于俄罗斯,所以苏联政府必须要妥协。如果当年俄共不采用加盟共和国体制,沙皇俄国留下的遗产就瓦解了。中国共产党在长征中发现中国的民族问题不出在这里:汉人的人口居绝对优势,经济实力也居绝对优势;少数民族人口稀少,但他们分布的区域却是汉人区域的战略安全屏障,自然资源也远多过汉人集中分布的区域,而长征当下迫切的政治需求是必须利用这些少数民族的资源,来争取革命力量的生存的机会,扩大反国民党的力量。这样,少数民族政策的极限就是让少数民族自治,这样的自治还附有前提,即它该放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控制的框架下面,不是政治的自治,而是行政自治。长征途中的培养的少数民族干部一起到了延安,又在延安散播这一模式。所以1947年中共在内蒙古东部确立民族区域自治的方案,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已胸有成竹。

中共党内主管少数民族工作的利瓦伊汉和延安民族学院虽然从来没有真正讲过民族区域自治这几个字,但是民族区域自治的内涵早已成形。因为在延安时期宣示,少数民族的民族解放是中华民族共同解放的一部分,这已经把它约束在中华民族的大框架下面了。最后的方案和表述确定下来应该是在1949年9月政协会议上,确定实行”民族的区域自治”。政协《共同纲领》的表述后来在1954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被微调为”民族区域自治”。1949年9月政协开会和1952年筹备新疆省级民族区域自治的时候,听取了一些少数民族干部的意见。尤其是新疆,还有内蒙古,对加盟共和国方案非常感兴趣。李维汉这个时候讲的理由是,我们人口当中的民族结构跟苏联人口当中的民族结构有根本差异;另外我们的历史跟苏联的历史有很大的差异,沙皇俄国统治也不过几百年,统治那些区域甚至只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可是中国人跟自己其他的非汉人之间的关系是几千年的关系。这种关系让我们没办法采取联邦制──我想强调,大陆似乎习惯将苏联的邦联制与美、德的联邦制都称为”联邦制”,但苏联的制度与美、德明显不同,这里我还是沿用大陆的习惯用法──之下的加盟共和国制度,只能民族区域自治;而这个区域的自治不是政治自治,只是行政自治。
所以,后来回顾历史的时候一直讲,采用民族区域自治的方案是一种妥协,但是我想,让步的主要是行政的权力,而不是政治最终决策权。

问:相比于苏联,您认为中共的哪些民族政策是成功的,得以避免苏联所犯下的失误?

答:我学历史,从历史角度看得多一点,二者最大的区别就是两国历史上族群关系的结构就不一样。沙皇俄国的历史不是很长,俄罗斯人与各非俄罗斯人群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征服、占领的关系。中国的传统一直不太一样。汉人征服、占领的过程在上古、中古已经比较早地完成了。当时的非汉人——主要是东南、华南和西南的非汉人,他们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大型社会组织,更没有出现国家体制,即使是汉人的人非武力移民和汉人的相对发达文化都让他们难以抵御,所以南方的非汉人群体没有形成反抗传统;至于汉人与蒙古、维吾尔跟西藏之间的关系,它是从元朝以后形成的,这个关系与俄国沙皇的征服相反,汉人在元、清两朝都是被征服者、被统治者。是西藏、维吾尔共同加入了蒙古人和满洲人统治汉人的行列,才将蒙古、满洲、西藏和新疆的多数地区带到他们统治下的中国,蒙古又为它统治下的中国带来了云南,13世纪后期以来的的”民族政策”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汉人与非汉人──尤其是蒙、藏、维吾尔、满──之间的关系显然更像是比较平等的合作者,而不是俄罗斯人凌驾在非俄罗斯人之上的金字塔式关系。

再加上清末满蒙旗人与立宪派”五族共和”的主张中,都是设法以几个近古王朝的传统来说服很容易生成族群自觉的蒙、回(维吾尔)、藏等族,一起构建新型的国民国家。所以共和中国建立后,来自传统的和结构性的痛楚远远不及苏联。

在现实生活里面,苏联的民族歧视是非常强烈的,在任何的机构,包括在苏军里面,民族歧视无所不在。可是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里面,虽然民族之间有很多误解,可是结构性的民族歧视并不存在。尤其是在知识分子这个阶层,并不存在结构性的误解和冲突。

更麻烦的是,苏联在民族政策上常常有两极化的思维和做法。苏联共产党当然有意消灭民族歧视,可是他们一方面在文化俄罗斯化方面走得太极端,以为以”社会主义”为名义的俄罗斯化是消灭族群差异的终极手段;另一方面,在加盟共和国的政治民族化方面也走得太远。除了经济上补贴各加盟共和国之外,各加盟共和国的苏共组织在技术上其实是联邦化的,各加盟共和国内的苏共组织形成了自己的半独立体制。政治民族化上升极限之后形成非常强烈的地方利益,等到莫斯科不能控制,想强力镇压,就无从下手了。当然,苏联没有用太血腥的办法,但手段是很粗糙的。中共的成功之处在于,第一从来没有放任少数民族地区的党组织民族化,或者民族区域化,或者自治化,这保障了中央政府的终极处置能力。第二,没有用政治和行政措施强行推动汉化。汉人与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在历史上就犬牙交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里可以讲一个概念,在中国的传统里面,汉人与少数族群之间一直有一个地理上的过渡地带,不是截然划开的,这有牵制少数民族地区的作用;第二有过渡人群,就是半汉化或者半少数族群化的人,他们正好担任了汉人和少数民族,中央和少数民族地方之间的桥梁。而以前的沙皇俄国和苏联都来不及建立这两套东西,所以要切割下去很容易。因为原来的裂缝根本没补起来,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问:中共在50年代进行了民族识别与民族划分的工作,这也是中共所有民族政策的起点。您认为民族识别的政策目的在哪里?民族识别政策的划分标准又是什么?

答:”五族”的概念在1920年代在知识界已经受到怀疑和挑战,民族识别政策开始于抗战前期,国民政府把政治中心和很多资源移到西南,需要知道抗战基地的人民组成状况,所以投资于人类学调查,在当时人类学学者的调查中,人群分类的结论就已经很接近1950年代初的民族识别结果,只是还来不及上升成为政治论述。到了1950年代初要实行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时候,就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应该把民族区域自治局限在几个群体的范围内,还是要普遍化?这两个结果的政治效益不一样。中共很快感觉到普遍化比较有利。

更直接、迫切的需求,是1954年就要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制度设计,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全国”各族”人民的最高权力机构需要有”各民族”的代表,这就需要知道有多少个”民族”。这个时候需要技术上的配合,当然,做的过程中就发现识别的基础还是原来的历史学、语言学、人类学的基础,中共之所以把这个基础政治化,有其政治上的切实必要。在民族识别工作进行的过程中,主持者即已体悟到,如果经由”民族识别”把具有”民族”资格的人群普遍化,可以冲淡那几个人口较多的,受到民族主义思潮洗礼的群体的”自决”诉求所带来的政治冲击。换句话说,被”识别”出来的民族多,对于制约那些人口较多的民族的分离主义是有好处的,这和古代朝廷“众建其势以分其力”的逻辑是一样的。

但是民族识别如果”识别”出太多的”民族”也会带来技术上的麻烦,所以大致把具备”少数民族”资格的群体数量稳定在40~50个,一开始40个左右,后来扩大到55个。这种识别过程和结果对于把族群议题无痕迹地去融入到整体的社会主义政治里面去,无疑有一定效果。用广西做一个范例,在这个没有民族主义诉求的省分,识别出”壮族”,实行最高层级的民族区域自治政策,目的是以人口高达一千万的”壮族”的中华民族化来冲淡维吾尔、藏和蒙古人的民族主义化倾向,用广西”民族区域自治”的成功经验垂范西藏和新疆。

问:您认为“文革”前和“文革”后民族政策有哪些转变?

答:从政治安定角度看,“文革”前,北京和少数族群之间至少存在一段时间的”蜜月期”。“文革”当然对民族关系造成了不少冲击。可是我们有必要注意到一件事:“文革”当中有很多暴力事件,但一方面,暴力并未发生在汉人与非汉人,或不同的非汉人群体之间;另一方面,在所有民族区域出现的所谓”派性”冲突中,每一个派别当中都有汉人和少数族群成员,这显示,当时所谓的”派”并没有以民族为界限来划分。或者,反过来说,少数族群中当然有人受到冲击和不公正待遇,但汉人受到冲击和不公正待遇的规模和比例绝不亚于少数族群。这个现象告诉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将文革前和文革当中的”民族关系”简单描述为紧张、对立的关系。

但是,汉人和少数族群对文革暴力的诠释和记忆却出现了分化。汉人受害者通常不会将政治债务算成”民族帐”;内蒙古、西藏等地的少数族群精英则倾向于将”暴力”解释为”民族冲突”或”民族迫害”,这样的分化成为改革开放时期族群对立现象的基础。这样的对立在“文革”结束前还没有全面爆发,原因是普通的汉人和普通少数民族之间的生存并不存在感觉中或实际上的竞争关系,异族成员之间的交往并不会被本族群中的某些人视为”背叛”,民族主义的情绪并未爆发。文革“结束”之后,在我看来,首先是所谓”拨乱反正”中出现很多盲点。北京上层以为在少数民族区域当中,只要恢复民主改革等政治运动以前的状态,比如给”叛乱份子”平反、给”右派”平反、给少数民族区域”地方民族主义者”平反,即可平复少数族群菁英的怨怼;但又忽略了少数族群于1950年代已部分整合到人民共和国的整体政治体系中这个既成事实。比如西藏存在”武装叛乱”的问题,一律平反,又造成中共自己在西藏培养的翻身农奴干部无所适从的现象,因为过去翻身农奴当权是建立在与”叛乱分子”对立的基础上面的。这样的180度回转,使得北京的政治威信和在少数民族区域业已建立的政治根基受到一定的损害。

另外,在1950年代到1960年代,共产党的干部和普通汉人到少数族群分布区域去,基本上不存在到边疆谋取个人利益的动机,这样他们跟当地少数族群民众的相处并不太坏,也取得了很多在当地工作的经验。但是在1980年代,这群人忽然被不分状况,全部都回到”内地”来。这样,北京在边疆当地建立的很多基础受到更进一步的损害。1980年代之后到西藏、新疆等地的干部就有很多的个人得利益考虑——希望升官可以升快一点,或者到后来,还可以寻找生意机会,这样就跟当地少数民族干部、民众的利益就发生冲突了。这样的现象在边疆当地人心目中造成很坏的印象,边疆当地人的解读就觉得共产党有问题,少数族群往往不是朝北京的政策需要调整的方向去想,而是朝觉”汉人不好”的方向去想。少数族群觉得,最后我还可以相信什么呢?正好这个时候比如像西藏出现传统文化的复兴、新疆、宁夏和甘肃临夏、云南沙甸出现”再伊斯兰化”现象。少数族群传统文化的复兴和”再伊斯兰化”背后是有政治因素的,尤其是伊斯兰这样的世界型宗教,背后有政治;内蒙古民族情绪不是很强烈,但背后也有政治。这些是北京在1980年代去做”拨乱反正”的时候没有想到的事情。

问:改革开放之后,党政的力量逐渐从社会的很多领域中撤了出来,让民间的力量介入,您认为如果让民间力量介入,会不会对改善民族之间的关系有一定的帮助呢?

答:我想民间力量的介入是没办法避免的,因为现在政府的影响在衰退,这个趋势很难改变。这个衰退过程不是一下子就退到零,而是逐渐缩小,民间力量也是逐渐扩大介入。市场化为中国和中国的族群关系所带来的根本改变,以往在官方和民间以往都被低估了。市场化让中国由一个”固定的”国家变成了一个”流动的”国家,族群之间的接触,在规模和型态上都是空前的。接触是机会,也必然带来冲突。这些多数都发生在社会和民间的层面,接下来我们希望民间力量的介入,会带来正面的影响。

从结构上来看,因为汉人的人数多,汉文化又是强势文化,强势文化得到全球化趋势加持的效应也比较大。看起来,不管是少数族群愿意还是不愿意,目前在汉文化面前弱势的处境很难被改变。但是我们有必要体认到,民间介入一定是是多元的,汉人的社会也在发生改变,尤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汉人的社会跟外界接触很多,它变成了全球化的一部分;同时,少数族群的文化也在变成全球化的一部分。这不必然意味着民族认同发生变化,而是价值观很可能趋向更多元。

当代中国社会,有国家主义的价值观,这跟传统关系比较密切;也有比较偏向自由的价值观,这样的价值观和国家的整合目标比较容易发生冲突。不同的价值观也可以伴随民间的介入被带到汉人跟少数族群的关系之中。这些因素被带进去以后,我们就很难推测说大的趋势里会不会有一些小的改变,而且小的改变会不会累积。目前看起来,现在是一个转型的时期。转型时期混乱很多,能看清大势要等十年左右。我们在十年前也没办法预见到今天的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