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短房
来源:南早中文网
6月初,起家於約旦、成名於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宗教極端恐怖組織“伊拉克及黎凡特伊斯蘭國”(ISIS)在伊拉克北部突然發動大規模攻勢,短短幾天內便佔領大片土地,一度進逼首都巴格達,擊潰了數以萬計美械裝備的伊拉克政府軍,震驚了整個國際社會。
6月29日,ISIS第四任也即現任首領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宣布“建國”,自稱“易卜拉欣哈里發”(Caliph Ibrahim),7月5日更一改ISIS歷任首領深藏不露的傳統,在被ISIS佔領的摩蘇爾大清真寺發表公開演講,並在網絡上向全球發布視頻,讓人不由得擔心,這個異軍突起的極端組織,會在中東掀起更可怕的驚濤駭浪。
然而“哈里發”的美好時光似乎隨即受到了干擾。
恐怖組織“反恐怖”
儘管同被美國和許多國家列入恐怖組織黑名單,但ISIS和基地組織的不合是人所共見的。雖然ISIS的創始人阿布.扎卡維(Abu Musab al-Zarqawi)當初曾藉“基地”旗號殺入伊拉克,本人也在“基地”中擔任要職,但二者間的關係自去年夏天起便因ISIS在敘利亞境內的“超級極端行為”而宣告破裂,基地組織領袖扎瓦赫里公開表態,宣布和“極端恐怖主義組織”ISIS脫離一切關係。
儘管如此,本身俱有極強國際性、眾多骨乾和戰鬥員來自境外,且需依賴原教旨主義的國際網絡補充兵員、裝備和經費的ISIS,依然和從西非到中亞、眾多知名原教旨組織保持了密切的合作關係,倘沒有這些組織和這個網絡的支持,在伊拉克、敘利亞都曾陷入眾叛親離、山窮水盡境地的ISIS,或許早已不復存在了。
但這種“原教旨主義大團結”的局面,在巴格達迪自稱“哈里發”之後便突然不復存在,各地原教旨組織紛紛加入“基地”行列,開始了譴責ISIS和“哈里發”的大合唱。
阿富汗塔利班在網絡上發表聲明,指責ISIS和“哈里發”近日言行“有極端主義傾向”,“不利於聖戰和聖戰者的團結”,敦促ISIS改弦更張,避免“喪失其它伊斯蘭團體的信任”,必須尊重地方律法,避免極端主義蔓延,不能“認定自己的思想高於一切”。
一度在馬裡北部建國、縱橫撒哈拉沙漠南北的極端組織“伊斯蘭馬格里布基地組織”(AQIM)也發表聲明,拒絕承認ISIS所建立的“國”,更拒絕承認巴格達迪的“哈里發”稱號,表示“一切不與其他聖戰者協商的結果都無效”,並重申對“基地”和扎瓦赫里的效忠。
當然,在伊斯蘭世界,“反恐”的並不只有這些恐怖組織,一直在“阿拉伯之春”中態度微妙和“海合會”各君主國,以及近年來十分活躍的許多瓦哈比派神學家,也對ISIS和“哈里發”提出了異乎尋常的嚴厲譴責。
捅了什麼馬蜂窩
如前所述,國際恐怖組織和原教旨國際網絡一直是ISIS得以生存、壯大的血脈所在,海灣君主國的某些資金來源,是ISIS的“錢袋”,而親原教旨的神學家和輿論,則是ISIS對外發聲的喉舌,它們何以在ISIS壯大後,不約而同發出譴責之聲?
這和“哈里發”的一系列言行有關。
6月底至7月初,“哈里發”志得意滿之餘,發表了很多驚世駭俗的言論:ISIS要建立由“哈里發”領導,“從羅馬到阿富汗”的龐大政教合一國家,摧毀包括麥加黑隕石在內、被ISIS認為“異端”的遜尼派聖物,要“征服羅馬和西班牙”,要求全世界穆斯林聽從自己的“教導”,或提出自己的“商榷意見”,認為卡塔爾主辦世界杯足球賽“不符合教義”,威脅屆時予以破壞,等等等等。
更嚴重的威脅,則來自“哈里發”稱號本身。
“哈里發”在伊斯蘭世界地位崇高,是穆罕默德的法定繼承人,理論上同一時期在人世間只能有唯一的一名“哈里發”。正因為哈里發的地位如此崇高、重要,歷史上因為爭論誰才是合法“哈里發”,曾爆發過無數次血腥的教派衝突、戰爭,如今伊斯蘭教的兩大教派——遜尼派和什葉派之所以分裂,根本原因正是第四任“哈里發”、先知穆罕默德堂弟兼女婿阿里死後,不同利益集團對繼任“哈里發”持異議,導致矛盾不可調和所致。 1258年,巴格達哈里發國滅於蒙古西征軍隊,此後遜尼派世界一度陷入找不到公認“哈里發”的混亂,直到奧斯曼帝國崛起,奧斯曼素丹被認定為“哈里發”才暫時大體穩定下來。 1924年3月3日,凱末爾主導下的土耳其大國民議會廢黜“哈里發”稱號,自此該稱號消失已近一個世紀。
按照原教旨主義的認知,“哈里發”並非某個伊斯蘭國家君主的稱號,而是整個伊斯蘭世界(或乾脆說整個世界,因為原教旨主義認為世人都應是穆斯林)共同的、唯一的統治者,是先知在人間唯一合法的代表和繼承人,一言以蔽之,是整個世界的領袖。
基地組織、塔利班,以及AQIM等基地組織在世界各地的分支,主張建立不受現有國界約束的政教合一政權,但尊奉的首領,是基地組織的“老大”扎瓦赫里,且出於“統戰”需要,為避免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教義、地位之爭,扎瓦赫里並沒有自稱“哈里發”或其它教典中的崇高稱號,也自然不肯承認他人享有這些稱號,尤其是“凡人”中最崇高的“哈里發”——因為這不啻於承認ISIS才是“正統”,而“哈里發”巴格達迪則是他們共同的、最高的領袖,對於“基地”而言,這更意味著將自己在全球原教旨恐怖主義網絡中的盟主地位拱手讓人。
對那些保守的伊斯蘭君主而言,他們更關心的是確保自己在國界內的絕對統治地位。他們中一些人並不反對一般意義上的跨國原教旨主義,前提是對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無害,對擴張自己在境外的影響有利。 “哈里發”的出現則打破了這一利益平衡,因為這意味著ISIS和巴格達迪不但要做自己轄區的主宰,還要凌駕於這些歷代世襲的君王之上。
原教旨神學家們的憤慨更不難理解:根據“沙裡亞法”,整個伊斯蘭世界只能有一個哈里發,且需得到全球穆斯林的公認,人數有限的ISIS和孤家寡人的巴格達迪,自然只能是“僭越者”。
自封“哈里發”,意味著巴格達迪和ISIS要接管全球清真寺-可蘭經學校網絡,以及原教旨的人員、資金、物資網絡;摧毀“黑隕石”、破壞卡塔爾世界杯,則意味著和保守派君主們搶奪遜尼派的“正統”,以及附著其上的宗教話語權、經濟利益和政治地位。這些自然是犯了各方的大忌。
底氣何在
ISIS和巴格達迪之所以敢自封“哈里發”,而不惜得罪幾乎所有現實和潛在的盟友,原因是多方面的。
長期以來,ISIS為“基地”和“金主”們火中取栗,損失不可謂不慘重,付出不可謂不艱辛,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近乎“重頭再來”的痛苦,這讓自感羽翼豐滿的他們從去年在敘利亞得勢起,就表現出強烈的“另起爐灶”意識,不願再做為他人火中取栗的“一把刀”,而要用這把刀為自己殺開一條血路。
由於奧巴馬上台後,美國在中東不斷“退出”,一度更抱有利用“阿拉伯之春”的想法,曾在伊拉克被“彼得雷烏斯戰略”打得近乎全滅的ISIS,奇蹟般地在敘利亞、伊拉克“滿血復活”,6月中旬在摩蘇爾、提克里特等地的攻城略地,和伊拉克機械化部隊在本方裝備簡陋武裝進攻下的不堪一擊,令ISIS和巴格達迪產生了“莫可誰何”的樂觀自大情緒,認定自己獲得“神佑”,可以無往不利,並因此迅速滋生了妄自尊大的情緒,自封“哈里發”,正是這種情緒的極致表現。
ISIS長期忍受“基地”和一些“金主”的頤指氣使,很大程度上是“生活所迫”,需要藉助這些勢力,獲得急需的人員、物資和資金補充。但上個月在伊拉克北部的“閃電攻勢”,不僅令該組織獲得大片佔領區,兵力迅速膨脹,而且因搶奪摩蘇爾中央銀行分行金庫,一舉成為“最富有的極端組織”,在這種背景下,ISIS自然不屑於再“為五斗米折腰”,甚至反過來打算效仿昔日“金主”,嚐嚐“有錢能為鬼推磨”的美妙滋味。
前景如何
ISIS是一個“連極端組織都無法忍受的極端組織”,且並非伊拉剋土生土長的派系,之所以能在夾縫中幾次東山再起,很大程度上利用了伊拉克戰爭後強權消失、教派衝突激烈,居於劣勢地位的伊拉克遜尼派“病急亂投醫”的可乘之機。
但伊拉克遜尼派所需要和期待的,是能幫助自己對抗什葉派和庫爾德人的政治、軍事盟友,而非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發號施令的“哈里發”,此前他們就曾因ISIS的倒行逆施反戈相向過一次,此次ISIS的攻勢始而來勢洶洶,此後卻虛應故事,很大程度上也和這些“地頭蛇”不再賣力有關。 ISIS勢頭雖猛,佔領區內“接地氣”的卻是“地頭蛇”們,“哈里發”的妄自尊大,只能加深這對露水夫妻間的隔閡、猜忌,影響彼此間的配合。
“哈里發”的自尊自大,是包括原教旨國際恐怖組織、原教旨國際神學家和神學體系,以及伊斯蘭保守“金主”們所共同不能接受的,這勢必導致ISIS人力、物力和財力上的外來“輸血”趨於衰微,這將令該組織很難如以往那樣,迅速補充大量有戰鬥力和經驗的武裝人員,而不得不以現地裹挾為主,戰鬥力既無保證,又會進一步激化和“地頭蛇”及當地社會、民眾間的矛盾。
儘管外界渲染“哈里發”和ISIS走私石油“獲得暴利”,但ISIS並沒有獲得穩定的出海口或管道資源,僅憑陸路車載,流量是很有限的。走私原油惟有靠低價吸引冒險者,該組織又向來不善於組織和維持佔領地的生產,這些都足以表明,“石油走私”並無暴利,更難成為該組織穩定的、主要的財源,掠奪所得、尤其此前在摩蘇爾央行金庫的“大豐收”,才是“哈里發”最大的底氣所在。
然而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最大底氣也恰是最大命門:搶來的錢再多也總有吃光用光的一天,待坐吃山空,倉盡眾散,僭居“哈里發”之位的巴格達迪和ISIS,將不得不一面應付政府軍和其它民族、教派武裝的圍攻,一面迎受昔日“自己人”的討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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