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弛
來源:凤凰周刊 2014年15期
近日,喀什地市兩級人民法院依法對屯某、斯某和阿某等5人進行了公開宣判,其罪名均為分裂國家和危害國家安全罪。其中,最高獲刑有期徒刑15年,最低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
在宣判大會上,法院公佈了這5起案件的詳細案情。指控他們從二手手機市場購買內存有反動音視頻資料的SD卡,先后多次給多人灌輸“遷徙、聖戰”內容,隨時准備前往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進行“聖戰”。根據已公佈的細節,他們還購買存有“東伊運”恐怖組織頭目艾山·買合蘇木“遷徙、聖戰”內容的SD卡,對他人進行非法台比力克(宣講經文)勸導;從網站下載“宣揚極端宗教思想和遷徙、聖戰”煽動分裂國家內容的電子書籍和非法台比力克音視頻資料,並傳播給他人下載觀看使用;私設非法教經點,為青少年兒童非法教經、傳播極端宗教思想,宣揚宗教狂熱;對多人進行煽動民族仇恨的宣講,貯備管制刀具准備作案等等。
在鄯善“6·26”暴力恐怖事件中落網的吾拉音·艾力,曾對着記者鏡頭述说自己的殺人動機,但因為聽起來過於離譜,一度招致質疑。吾拉音·艾力说,他殺人是為換取進“天堂”的資格,因為“天堂裏有仙女,有美酒,可以喝酒,怎麼喝都不醉,流出的汗都是香的,想要什麼有什麼”。
但在艾力亞·阿不拉看來,他说出這個理由一點都不奇怪。艾力亞曾經是烏魯木齊一家維語網站的工作人員,他長期關注宗教極端思想在疆內的傳播,也翻譯過一些在中國境內流傳的“聖戰”視頻。他認為吾拉音·艾力關於“天堂”的認知,正是這些音像視頻中宣揚的內容之一。
據新疆官方統計,僅2013年,“東伊運”就製作發布了107部這樣的音像視頻,超歷年總和。官方稱,這些視頻含有宣揚暴力恐怖、宗教極端、民族分裂等內容,部分傳入中國境內,煽動性極強,已經成為當前暴恐案件頻發的直接誘因。近年來破獲的多起暴恐案件,暴恐分子几乎都是參與非法宗教活動、收聽觀看暴力恐怖音視頻,引發“聖戰”共鳴,最終實施暴恐活動。
扭曲的視頻
“天堂”又稱“天園”或“樂園”,字面意思是“花園”。這是伊斯蘭教徒在后世的最好歸宿。
根據《古蘭經》的描述,人們現世的渴望和追求在天堂應有盡有。《古蘭經》中第56章12-24節對天堂的描述:“他們將在恩澤的樂園中。許多前人和少數后人,在珠寶鑲成的床榻上,彼此相對地靠在上面。長生不老的童仆,輪流着服侍他們,捧着盞和壺,與滿杯的醴泉;他們不因那醴泉而頭痛,也不酩酊。他們有自己所選擇的水果,和自己所愛好的鳥肉。還有白皙的、美目的妻子,好像蚌殼裏的珍珠一樣。那是為了報酬他們的善行。”
與“天堂”相對的則是“火獄”,那裏有“足穿火鞋”“墊火褥”“蓋火被”“遭火燒”等刑罸。凡生前作惡的信徒,都將被“戴上枷鎖”,“投入火獄”。
伊斯蘭教提倡“兩世吉慶”,既重今世的幸福,也重后世的歸宿。根據伊斯蘭教的“末世論”,死者生前在“這個世界”的行為,將決定其在“那個世界”的待遇,以此鼓勵穆斯林信徒“履行善功”,今世行善,后世必有回報。
不過,在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前副會長阿布杜熱依木·伊明看來,“東伊運”製作的這些視頻中,原本勸人向善的“履行善功”已經被歪曲解讀。比如,視頻公開宣稱,伊斯蘭教信徒可以通過“聖戰”積累“善功”,因為“殺死一個卡菲爾(異教徒)勝做十年功,可以直接上天堂”,“在天堂裏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除了真主之外,不能服從任何人”、“不能看電視、聽廣播、讀報刊”。
在“9·11”事件之后,對於媒體報導中頻繁出現的“自殺式襲擊”和“人體炸彈”,一些穆斯林學者反復聲明,伊斯蘭教是禁止自殺的。事實上,據學者介紹,《古蘭經》中嚴禁自殺,安拉说:“你們不要自殺,真主確是憐恤你們的(《古蘭經》婦女章節第29節)。在《聖訓》(阿拉伯語稱為Hadith)中自殺也是被明確禁止的。
《聖訓》記錄了先知穆罕默德傳教、立教的言行,其弟子談論宗教、經訓和實踐教理的重要言論或行為,凡經先知認可和贊許的,亦被列入聖訓範圍。《聖訓》對伊斯蘭教義、教律、教制、禮儀和道德進行了全面回答和論述,是歷代教職人員、學者進行宣教、立論、立说的依據。
因此,在談及信徒的肉體消亡時,這些視頻中使用的詞彙是“殉教”而不是“自殺”。他們稱,這些“殉教者”是為了一項最高尚的事業而死,也就是“聖戰”。而“聖戰”是穆斯林信徒的一項宗教義務,目的是在全球範圍內建立政教合一的純正伊斯蘭社會,即“哈利發”國家。“哈利發”的意思是“穆罕默德的繼承人”。
但在《古蘭經》中,其實根本找不到“聖戰”這個詞,與之相對應的只有“吉哈德”。阿布杜熱依木·伊明说,“吉哈德”本意並不是戰爭,這個詞源於阿拉伯文的三個字母:吉、哈、德,字面意思是盡心盡力、克服困難,努力做好一件事,有努力奮鬥之意。比如,為學業、事業的成功“吉哈德”,為真主的道路而奮鬥等。
根據伊斯蘭教法規定,凡是有能力、心智健全的穆斯林都應當進行”吉哈德“,即以言語、財産、生命為主道奮鬥,捍衛信仰,抵抗侵略。但在被異化的宗教教義支持下,盡管自殺是被禁止的,”殉教“卻可以得到普遍的讚揚、歡迎和鼓勵。
而斷章取義被拿來印證這些觀點的經文並不難尋找:“以掌控我的生命的神的名義,我需要為真主而死;然后我會復生,然后再次為真主而死”;“先知说,‘沒有任何上了天堂的人願意再返回這個世界,即便給他所有東西,除了那些殉教者。他們願意為了賜給他們的無上光榮而回到這個世界死上10次’。”
宗教極端主義者教唆信教群衆抵制政府管理,損毀身份證、結婚證、戶口簿等國家法定證件,並認為政府頒發的結婚證是“不清真”的。於是,強制包辦婚姻、重婚、以宗教儀式代替婚姻登記等現象在維吾爾社會重新抬頭。新疆一位聲稱知悉內部情況通報的相關人士透露说,組織、策劃“10·28”天安門恐怖襲擊事件的案犯,就擁有5個妻子,而肇事車輛中當場死亡的那名女性,就是他5個妻子之中的“小老婆”。2014年3月,新疆啟動了一項特殊的專項行動,決定對婚姻領域違法行為開展綜合治理,解決宗教干預婚姻的問題。
“打着宗教的旗號,最能打動人心,這正是他們的高明之處。”艾力亞認為,對於這些外界看來匪夷所思的思想能夠在新疆,尤其是南疆廣泛傳播,他覺得不能完全歸罪於信教群衆的無知。
根據他的觀察,起碼在傳播方式上,這些視頻採用了南疆信衆最容易接受的方式。視頻中以維吾爾語、土耳其語和哈薩克語居多,這幾種語言相似度很高,基本可以無障礙溝通,還有一些雖然是阿拉伯語,但也都配有維吾爾語字幕,易於在維吾爾社會傳播。
視頻的內容也很能打動人心。站在前面宣講的人,都是一些宗教界的大人物,包括穆斯林社會一些頗有聲望的大阿訇。除了引經據典,系統傳授一些被重新解讀的宗教知識,他們還會大量提及維吾爾兄弟被“壓迫”的內容。站在他們身后的,則是一群包着頭、留着大鬍子的阿拉伯人,挎着槍,拿着《古蘭經》。
在艾力亞翻譯過的幾部視頻裏,他認出其中一位是來自埃及的著名大阿訇。其他一些負責宣講的人,也都是穆斯林社會的宗教領袖。他們擁有豐富的宗教知識,熟悉現代媒介傳播方式,说的都是令人感到親切的話語。這些視頻宣揚的主要思想,就是維吾爾人也是穆斯林,是我們的兄弟,全世界穆斯林都是一家,現在你們正在受“壓迫”,我們會來“幫助”你們。
“也許你我不信,但換成一個南疆的農民,他沒有知識,也不懂真正的宗教教義,對比外界的幸福,想着自己的不如意,聽着穆斯林兄弟暖心的話語,他肯定會被打動”。艾力亞说,“雖然並沒有得到實際的幫助,但會感到有人在關注他們。”
他分析,相較首府烏魯木齊,南疆鄉村極度封閉。伊斯蘭教一代一代傳承,人們敬畏但並不真正了解宗教知識。伴隨市場化大潮的衝擊以及維吾爾族社會的劇烈變革,維吾爾族被嚴重邊緣化,和父輩相比,民族身份帶給他們的不再是榮耀,就業難也加劇了他們對前程的悲觀情緒,唯一剩下的只有宗教,“只有宗教信仰別人無法拿走”。既然父母不能告訴自己宗教是什麼,那就自己去尋找。這時,宗教極端思想便趁虛而入。
還有一類被廣泛傳播的視頻完全與暴力聯繫在一起,具體教授如何製造、使用炸葯、爆炸裝置、槍支以及管制刀具等的方法和技能。視頻裏不说“中國人”怎樣,而是说“漢族人”,因為“漢族人”對我們的穆斯林兄弟不好,維吾爾人要團結起來“聖戰”,把這些“卡菲爾”全部趕走、殺光。2013年7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曾對11名恐怖犯罪嫌疑人予以公開通緝。在這些被通緝的逃犯中,多人涉及製造或實施爆炸襲擊的案件。
他認為,極端主義蔓延是社會的疾病,也是伊斯蘭內部的疾病。要解決新疆暴恐頻發的問題,政府必須而且只能從宗教入手,就像當初的土耳其,“用國家機器強力鏟除一些極端的邪惡勢力,讓宗教得到正常發展,並予以法律管制”。艾力亞说,關鍵是要掌握宗教知識,讓人們了解極端勢力暴力、殘暴的真實面目,這是任何人都駁不倒的事實。但遺憾的是,一直到現在,“很多人並不相信真有恐怖分子,覺得那都是政府捏造的”。
而目前政府的宣講力量和手段也明顯不足。一些宗教人士年齡偏大,知識面狹窄,對現代社會缺乏了解,比起視頻中那些引經據典的生動宣講,他們號召力有限,很難得到年輕一代的認可。在新疆,尤其是南疆鄉村,宗教是每個維吾爾人一出生就會接觸到的東西,讓這些人一夜之間成為自己眼裏的“叛教者”,“就像強迫一個‘無神論’者去信神一樣難”。
藉由網絡飛速蔓延
“不正面引導,別人就負面引導,宗教教育也是一樣。”來自新疆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的維吾爾族律師尼加提(化名)曾大量經手此類案件,被告基本都是年輕人,且90%以上都是文盲。面對外界突如其來的衝擊,年輕人要尋求精神歸屬,很容易轉身去擁抱宗教。如果碰巧這個人生活又不如意,對社會不滿,被煽動的過程就更簡單。“既然今生不如意,不如寄希望於來世。”至於如何採取行動,視頻中傳授的那些技能就足夠了。
尼加提曾經經手過一個案子,年輕的嫌疑人因為鬍子問題就要跟別人拼命。“根據被灌輸的極端主義理論,鬍子是他的尊嚴、他的一切,如果鬍子沒有了,他就失去了一切。”尼加提说,“我到現在也無法理解。就是給我發工資讓我留鬍子,我也不會留鬍子,因為我不喜歡”。
偏偏在這個時候,又遇到了網絡。經由無界限的網絡空間,借助各種社交媒體,這些視頻中宣揚的思想在南疆的文化沙漠地帶長驅直入,像毒草一樣迅速蔓延。“這是一種非常規的傳播過程,在宗教發展的歷史上也從來沒有過”。
據新疆官方媒體報導,南疆三地州經濟雖相對落后,農村電腦用戶不足10%,裝寬頻的電腦用戶更少,但大約60%的年輕人都有手機,這些手機大多是幾百塊錢的山寨機,大部分都能上網。
2013年10月,新疆139人因傳播“聖戰”等宗教極端思想被查處,其中就有和闐縣伊斯拉木阿瓦提鄉的阿某。據新疆警方統計,從上傳檔案的5月6日,到發現線索並偵破案件的7月18日,阿某通過手機上傳至網絡的這些檔案,瀏覽次數達32971次,保存次數607次,下載次數達15515次。而在現實中查辦的一些講經點,只能影響幾人或十幾人。
20歲的阿某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從小在家鄉的沙漠邊緣長大,父母日益年邁,哥哥又有殘疾。為了改善家裏的經濟狀況,2011年他跟隨一位老闆到廣州賣羊肉串。在此期間,他花500元買了一部山寨智能手機,開始接觸網絡世界。
2012年在廣州務工期間,他用手機訪問了別人在網站發布的連結,並下載了2G容量的電子書到自己網盤上的個人空間。然后,他在一個網站貼出了自己的網址並留言,稱自己整理了一些關於伊斯蘭教方面的電子書,邀請大家前去下載。
2013年5月,有人訪問他發布的連結並留言:你上傳的那些電子書是zip格式,下載后打不開,有密碼。阿某看到留言后,便用其他格式上傳了535份檔案,其中529份為書籍,書籍中含有宣揚宗教極端思想的內容。
像這樣純粹因為好奇而傳播宗教極端思想的,還有很多是未成年人,伽師縣的依某就是其中之一。據辦案民警披露,依某對網絡很感興趣,經常到朋友父親開的電腦維修部上網。2013年6月,他從互聯網上搜集到一些包括宣揚宗教極端思想、煽動暴恐犯罪活動內容的電子書,並將其他網民分享的宗教書籍檔案下載到電腦硬碟內保存,同時分享到自己的個人空間,其存儲在網盤內的各類檔案量達100G。
有了這麼多檔案,他覺得傳給別人也許更好玩,就把檔案傳給了本地及外地幾名網友。據他事后交代,他在網上搜集、傳遞的目的,是為了提高自己和周邊朋友的宗教意識,至於下載和上傳的檔案,他聲稱只看了一眼目錄,並沒有仔細看內容。
甚至有人試圖通過傳播這些視頻牟利。來自喀什市佰什克然木鄉汗尼歐依村的小學教師阿某杜就是這樣。據辦案民警介紹,每天放學回家后,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網。直到被拘留那一天,他的妻子和同事才知道,原來他每天晚上加班不是備課,而是在編輯、傳播宣揚含有宗教極端思想和暴力犯罪等內容的視頻。
其實阿某杜的物質生活條件並不差。他和妻子都是教師,夫妻倆月收入加起來7000多元,房子有200多平方米,是政府出錢補助建設的抗震安居房。但自從迷上網絡,他開始對製作網頁産生了興趣,並想通過經營網站賺錢。2013年4月,他將包含宗教極端思想內容的視頻編輯成視頻軟件,上傳到自己的空間並發布至111個QQ群內。不到一天時間,這些內容就被傳播了上萬次。
2014年3月31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檢察院聯合自治區公安廳、文化廳和工商局發出通告,聯合查禁這些含有宣揚暴力恐怖、宗教極端、民族分裂等內容的暴力恐怖音視頻。據大陸官方媒體報導,《通告》發布后六周內,打擊處理了200余名傳播宣傳暴力和恐怖主義錄像的人。
“以前種下的種子,現在開始結果子了”
根據尼加提對一些年輕被告的觀察,受極端思想影響的這些人,行事會變得異常殘忍。2010年南疆曾發生一起案件。幾個人想要搶錢,計劃殺一個名叫艾買提的校長,敲門后發現家裏沒人。在回去的路上,有個人想起來他的鄰居也是校長,就说,“艾買提不在家,可那邊是賽買提的家,賽買提也是個校長,我們殺了他,搶他的錢吧。”然后,他們來到賽買提家,殺了他全家9口人,搶了12塊錢。后來在看守所,這個人對律師和法官说,“如果有機會,我也要殺掉你們,這樣我就可以上天堂”。
在南疆,一些原本淳朴的農村青年受“聖戰”視頻影響,開始崇尚自殺式的暴力,願意為宗教“拋頭顱灑熱血”(即殉教),視塔利班戰士為英雄,在穿着打扮上也着意模仿他們,表現出一種“伊斯蘭式的叛逆”。前幾年,喀什曾有人專門到郵局去給塔利班寄錢。
因為在網上與這些人辯論,尼加提好幾次受到威脅,現在他已經不敢發布維吾爾文帖子了。
尼加提堅持認為,這些人只能用“犯罪分子”四個字來標識,“他們沒有任何信仰,也沒有什麼民族主義思想”。他接觸到的這些年輕被告,不認可任何民族,包括維吾爾族。這些人認為,世界上只有兩個群體--穆斯林(教徒)和卡菲爾(異教徒)。他們也不認可現代意義上的任何政權,只認可“哈利發”國家。他們的旗幟也與“東突”的不同,是黑色的星月旗幟。
最簡單的例子,尼加提说,這些人不認可任何境外謀求獨立的“世維會”(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一類的組織,更不認可熱比婭。他們認為,未來會跟熱比婭打仗,並已明確聲明,與“世維會”根本不是一類人。
“以前種下的種子,現在開始結果子了。”尼加提感覺焦急又無奈。他已經發現,在最近新疆發生的暴力恐怖案件中,大多數受害人都是維吾爾族人:去年的“4·23”巴楚事件、“6·26”鄯善事件,還有之前沒有公開報導的很多案子。據尼加提觀察,參與這些暴力恐怖事件的人,一般都有宗教背景,目的是“解放”全世界,在全球建立政教合一的“哈利發”國家。
“但還沒有到成熟時期”,尼加提说,“如果發展到有選擇性、針對性的謀殺就更可怕了”。他覺得,政府必須強化宣傳教育,“我指的不是老一套讓人厭煩的官話、套話,而是要以實際案例教育一大批沒有文化的年輕人”。
官方提供的數據,也印證了尼加提的觀察。據大陸官方媒體報導,自2009年以來,新疆每年打掉的危安現行組織團伙案均在百起以上,呈現高位徘徊態勢,其中2012年新疆發生暴恐案件190余起,比上年大幅增加。其中,尤以“獨狼式活動”的個體或小群體暴恐活動的增加最為明顯,且參與人員基本都是“80后”、“90后”,初中以下文化程度占到95%左右。
政府顯然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並着力與極端勢力爭取民衆,以“徹底鏟除宗教極端思想滋生的土壤”。在張春賢赴疆主政后,基礎教育被列為一項重要民生工程。2013年,新疆教育總投入高達527億余元。到去年秋天,在南疆和闐、喀什、阿克蘇三個地州,義務教育已經覆蓋至高中階段。在新近下派南疆住村走訪民情的11095個工作組中,除了致力於支持當地發展“短平快”項目增進就業的機關幹部,還有負責宗教教育人士的身影。
與內地省份不同,在部署這項活動時,張春賢特彆強調,“惠民生與教育群衆兩者不可偏廢”,使“教育群衆”成為新疆黨員幹部在接受群衆路線教育中的特殊任務。與此同時,官方的輿論引導,一改過去避免直接公開引用“宗教極端勢力大肆歪曲篡改宗教教義,編造各種打着宗教旗號的異端邪说”,公開列舉了這些“異端邪说”,並在《新疆日報》頭版予以批駁,大力推行“去極端化”。
不過,短期內想要改變這種惡性循環也許很難。《鳳凰周刊》記者去年到訪南疆一個鄉鎮時,看到一所小學的校長剛剛被學生家長打傷,原因是他到學生家裏勸那家的孩子上學。家長覺得學校發的畢業證“不清真”,還说和闐這個地方上學也沒什麼用,不如去念《古蘭經》。這名維吾爾族校長的臉上、脖子上都是抓痕,耳朵也被撕裂開了一個大口子。這個鄉鎮一共有33個村子,全鎮有30所學校、111座清真寺。
被視頻侵蝕的校園
在來自阿克蘇的青年教師塔伊爾(化名)看來,律師尼加提可能還是低估了這些音像視頻的影響力。塔伊爾目前在烏魯木齊一所大學任教。
事實上,不僅南疆這些文化水平較低的年輕人,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公務人員也會被打動。2013年6月,新疆溫宿縣一名鄉幹事就因傳播鼓吹“聖戰”檔案獲刑6年。公安機關查明,他通過非法網站瀏覽、下載這些視頻檔案及電子書,並多次將下載的內容上傳到網上,有意供他人瀏覽、下載。
塔伊爾的弟弟、在南疆一所醫院工作的維吾爾族青年吐尼亞孜(化名)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20歲出頭的吐尼亞孜醫學院畢業后返回家鄉,在市裏一所醫院的藥房上班。有一天,來了一個病人,給他看了一些音像視頻資料,他好像忽然之間就開竅了,性情大變。不但留起了大鬍子,還辭掉了在醫院的工作,開始潛心研究宗教問題。最誇張的是,他不再吃奶奶做的飯,因為奶奶沒有一天做5次乃麻孜(禮拜),根據他所理解的宗教教義,這樣的人做的飯“不清真”。
爺爺葬禮的時候,家裏請了當地一位很有聲望的大阿訇,但他認為這種“紅本阿訇”(被認為親政府的宗教人士)根本不懂程序。葬禮他也拒絶參加,還跟家人说這是《古蘭經》的規定。塔伊爾看不過去,就質問他:“《古蘭經》哪一頁寫着這一條,你給我找出來,我直接吃掉。”他就说,維語的版本裏沒有,他看的是原版《古蘭經》,阿拉伯語的。塔伊爾對他说,“你那些朋友,有誰懂阿拉伯語,把他叫過來”。其實,他的那些朋友都不懂阿拉伯語,這些人是在講經的時候,給他們灌輸了自己的思想。那些平時和他稱兄道弟的人,年齡比他父親還要大。
“現在極端主義滲透太厲害了,而且高端,因為有網絡,還有各種各樣的社交平台”。塔伊爾说,他最近感到壓力特別大,也不被理解,“我想辭職,不想干了。”他在工作上的壓力,主要來自於對學生的宗教教育等敏感問題。他們學校剛剛出了一件事情,一名老師同學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被發現在外私自開辦講經班。
這個學生是2010年入校的。開學前半個月,在提前返校的火車上,被列車長髮現了異樣。他帶了一個大包,裏面裝滿了音像視頻光盤,內容都是宣揚極端主義和“聖戰”思想的。
回到學校,老師就跟他談心。老師比他大不了幾歲,也是維吾爾族。老師告訴他,在學校期間,只要表現好,因上述事件獲得的處分可以想辦法給他去掉。學生淡定的说,“老師,我不會為難你的。”
在校期間,這個學生表現上進,成績優秀,大家都很喜歡他。老師帶領大家去支農,拾棉花,他一個人就完成了3個人的任務量。看到他表現這麼好,老師就去找學校領導談,想把他的處分取消掉。
沒想到2013年5月份,這個學生突然被發現在外面租了房子,偷偷開辦講經班。老師放在他身邊的4個“眼線”,也全部被他收買,反過來幫他對付老師,其中包括老師最信任的班長。為了騙過宿舍管理員的盤查、自由出入,他私刻了老師的所有印章。一些宣揚極端主義思想的材料,就藏在平時老師經常來檢查的宿舍裏。講經班設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出租屋裏,與他們聯合辦講經班的人,則是2013年巴楚“4·23”暴力恐怖事件中一個暴徒的親弟弟。
令塔伊爾感到擔憂的是,現在學校裏面出事的,几乎都是老師同學眼中的“好學生”。他們有着几乎共同的特徵:外表出衆,學習成績優秀,頗具影響力和感召力。他说,年輕人都會有夢想,對於維吾爾青年而言,實現民族夢和宗教夢,成為一個有志之士,是絶大多數人的理想,但循規蹈矩地生活,永遠得不到這些。“他們覺得,成為‘那樣的人’,甚至犧牲掉,是一種很光榮的事情。”
活躍在維吾爾語社交平台上的,就有一位來自和闐的新派詩人。他上傳了一張自己的自拍照,並念了一首詩,贏得女孩子們的熱烈追捧。這張照片明顯經過修圖軟件的修飾,不過,他的裝扮和人們傳統印象中的詩人不同,還留着濃密的大鬍子。
塔伊爾覺得,極端主義思想在校園裏蔓延,改變的不僅只是個人的社會性,還有整個地域的文化與宗教氣息。“一個女孩,大學畢業后兩年嫁不出去,就會有人说她的闲話。但只要包上頭巾,馬上就有人娶。現在新疆的女大學生,第一年戴着頭巾來,第二年全去掉了,第三年頭髮全變了,第四年全部包上了。”
而外界的不了解,以及一些媒體的選擇性渲染,給他的工作增加了不少阻力。他曾經去中央民族大學旁聽,但很多老師说的,和他生活在新疆的現實完全脫節。他说,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現在新疆的真實情況和嚴峻形勢。
但新疆現在這種管理方式,完全在高校禁絶所有的宗教活動,塔伊爾也覺得“不太現實”。他主張多與學生溝通,不要什麼工作都眉毛鬍子一把抓,要給他們解釋清楚什麼是宗教、什麼是習俗。你的習俗我會尊重,但這裏是學校,不能有太多宗教的東西。
“有時候我們老師也會很困惑,就像頭巾,到底算是宗教行為還是風俗習慣?到了學校,你跟學生说是宗教,她能不能接受?諸如此類這些連我們老師都無法说服自己的問題,又怎麼去教育學生?”
“年輕人叛逆心理重,你越不讓他幹什麼他越要幹什麼。就像是沙,捏緊了他也流,放鬆了他也流,不如放開手”。他認為,很多問題歸根結底還是方式、方法問題,比如,讓清真寺裏的阿訇做些正規的宗教宣傳,也許比老師说得還管用。
極端思想分裂維吾爾族社會
從維語網站辭職后,艾力亞開始創辦自己的企業。如今,他更為焦慮的是,這些宣揚極端主義以及“聖戰”思想的視頻在網絡的傳播,已經造成維吾爾族內部的矛盾,以及維吾爾人之間的互相歧視和仇視。“現在維吾爾人特別矛盾,民族、宗教、習俗,很多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即使沒有其他人,維吾爾人自己也會打起來吧”。
2013年巴楚“4·23”暴力恐怖事件發生后那段時間,他第一次發現維吾爾人內部之間的矛盾已經相當尖鋭。對於被殘忍割喉的3名維吾爾族社區女幹部,一些人非但沒有同情,反而在網絡上公然大駡,“這幾個女人,死了以后也上不了天堂,她們一定會下火獄。她們是民族解放的阻礙者。”而縱火將人活活燒死的暴徒,卻被一些年輕人視為勇於“反抗壓迫”的“英雄”。
除了在政府供職的維吾爾族,凡進入官方視野或得到贊許的維吾爾人,也會被本民族的人排斥。艾力亞覺得,這是把對政府和社會的不滿,都轉移到了這些人身上。
最典型的就是著名“草根”慈善家阿里木。2013年4月,阿里木曾參加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縣舉辦的燒烤節,為四川地震災區籌款,但在維語社交平台上,沒人認為他在做好事,反而都是冷嘲熱諷,“阿里木,聽说你掙上錢了,沒有找到老婆,兄弟給你介紹一個”。還有人说,“你這麼多錢,給兄弟分點兒吧”。再往后,就有人開始編造謡言,而謡言的離譜程度令人瞠目:阿里木的幾個維吾爾族哥哥,竟然都被说成是“漢族人”,還说阿里木能出名,全靠這幾個親哥哥花錢運作。最后,事件在一群人的辱駡聲中暫時告一段落。
“他真的是一個好人,靠賣羊肉串資助了很多孩子,偶爾被媒體發現成了典型,現在卻變成了這樣。反過來想,我們的民族,連這樣一個好人都無法接受,太可怕了。”艾力亞说。
除了宗教色彩濃厚的內容,一些渲染民族主義的東西也會經常出現在社交平台上。曾經有一張圖片在維吾爾族年輕人中被廣泛傳播,是一棵用土耳其語標注的“民族樹”。整張圖上画着一棵大樹,樹上的枝丫代表各個民族。粗大的樹幹位於正中央,代表土耳其的突厥人,然后是維吾爾、哈薩克以及塔吉克等等。這張圖其實是想说明,整個亞洲大陸的民族,絶大多數都是由匈奴而來。值得注意的是,漢族被處理成了一個最為細小的分支。
除了在網絡上爭論、辱駡,在現實中這些人也開始影響其他人的生活。在一個維語論壇上,來自和闐的一名極端人士聲稱,他要在五年之內,將烏魯木齊的女人全部從頭到腳包起來(即穿黑罩袍、蒙面)。一個女孩發了一張穿着緊身褲的照片,竟然有人跟帖说,最討厭穿這種褲子的女人,我看到就想把她們拉到黑暗的角落乾死。塔伊爾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到底是一個伊斯蘭教徒的心態,還是一個強姦犯的心態?
在烏魯木齊,這些人被稱作“果絡子(音)”。這是一個新詞,維吾爾語音譯,俄語裏是“玉米棒子”的意思,類似漢語“土包子”。就是明明各方面都很落后,但自己還認為自己很先進、很新潮。
在搭乘出租車時,烏魯木齊一個維吾爾族女孩差點遇險。“跑黑車”的是一個維吾爾族青年,看到這個女孩穿了一件短袖T恤衫,開車以后就開始打電話,说有一個人不遵守宗教教義需要教訓,讓對方再叫上幾個人,並約定了集合地點。剛巧這個女孩能聽懂他说的維語,覺得情況反常,馬上要求下車。在付錢的時候,這個“黑車”司機對她说,“這次先饒了你,下次記得把該穿的衣服穿上”。
“都塔爾與舞蹈,真主與先者”,這是維吾爾族的一句諺語。“都塔爾”是一種樂器,意思是一邊彈琴跳舞,一邊念經做禮拜。這表現的是維吾爾人對生活的一種態度,但這是違背伊斯蘭教的,不過一直以來每個維吾爾人都是這麼生活的。
说起這句諺語的時候,律師尼加提覺得自己更加孤獨。“有些人對於宗教過於執著,不夠包容,這樣下去,維吾爾族看待事物的態度還有眼界肯定受影響”。在南疆縣城,他沒有太多的朋友,與當地的知識分子也少有來往。周圍跟他一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很多,但現在變得越來越保守。
尼加提的一個朋友在上海開餐廳。去年尼加提到上海出差期間,這個朋友接待了他們。令尼加提鬱悶的是,雖然連續兩天,這個人都跟他們坐在同一個餐桌旁,但一口飯也沒有吃。尼加提他們分析,覺得自己可能已經被當成了“卡菲爾”(異教徒)。“以前這個人不是這樣,宗教不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東西,他還跟我一起去漢餐廳吃過魚。”
(注:本文中引用《古蘭經》為1987年聖域麥地納版,中文,馬堅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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