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3月 18, 2014

伽师印象

作者:陳新元(陳平)
來源:http://www.bt.chinanews.com/Article/jishi/201101/67758.html      
发表时间: 2011-1-24 11:29:56

        低矮的土块房,天窗筛漏散乱的光。躺在摇床上的婴儿脸上挤满了苍蝇,我走近一挥手,苍蝇轰一声溅开,被捂着憋着快窒息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这是伽师留在我脑海中的难忘印象。二十多年过去,我的记忆的流水不断冲刷着这个印象,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我常想那里有又大又甜的鸡蛋杏,有香甜可口的甜瓜,有新疆最香嫩滑酥的烤全羊,但这一切冲刷不去记忆河流中的那块石头。那块石头那么沉重那么冰冷。
  
  1988年夏天,持续高温酷暑,伽师爆发了“二号病”即霍乱。我这个新闻干事,被抽调到防病工作组急赴伽师总场。上级严厉命令:工作组成员一律不得离岗;专项费用;坚决做到不死人;连20天无一例“二号病”方可撤回。
  
  我对伽师有特殊的感情。三十年前的元旦,我出生在伽师县一个维吾尔人的土块房里。一岁时,父亲率骑兵连迁至英吉沙县。我的伽师印象是一片空白。但毕竟那里是我出生地,所以很留心有关伽师的事。从报纸、书刊、口头传说中,我的伽师印象逐步拼凑成了:
  
  伽师维语称“排孜阿瓦提”,意为繁荣的家园。新疆的行政区划以河流为天然界限,伽师属克孜尔河流域。克孜尔意为红色,发源于帕米尔高原。维吾尔人认为山川河流均有雌雄之分,向阳为雄,背阴为雌。克孜尔河发源于阳坡,为雄性河流。红色河水送来肥沃的红土,适合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生长;伽师瓜硕大香甜,名闻遐迩;伽师杏有四十多个品种,极为罕见的鸡蛋杏被誉为贡杏,状若卵,色如金,汁若蜜,剥皮一吸,香透肺腑;伽师特产大沙枣晒干后金黄绵软,富含维生素,是著名的长寿食品;伽师的麦西来甫歌舞别有特色,古朴热情,老少皆欢;伽师北部山区聚集柯尔克孜族,地毯花毡,马鞍木箱,贸易自古兴隆。
  
  但是,伽师防病留给我的记忆是一道阴影:贫困;还有说不出的其它……
  
  汽车出喀什往东疾驰三个小时,过了西格尔水库就离开柏油路。石子路尘土飞扬,颠簸摇晃。二十多公里路走了40多分钟。车上一点不寂寞,有三个可爱的女性,农三师医院的护士长单丽娟,护士小张,小李。单丽娟已成家有了孩子,小张,小李为防病推迟了婚期。组长刘医生河南人,身体粗壮,言语直率。一路说笑,很快熟悉了。大家说,但愿20天不出一个“二号病”,早日凯旋。说心里话谁也不愿意在那里多待,都想回喀什城里。
  
  一到伽师总场场部,听了党委书记钟仁勇介绍情况,心情紧张起来。伽师县已发病100多例,死亡20多人。伽师总场发病20多例,无死亡。原因主要二条:卫生条件差,救治不及时。自治区和兵团高度重视,地方的医疗队已进驻各乡镇。兵团党委拨了专项经费并严令,全力防病,不准死一个人。
  
  从场部的条件可以知道维吾尔老乡们的生活有多差。没有自来水,吃水靠从喀什拉运,当地深井水只能洗刷;只有一部电话,在书记办公室,常常不通;厕所是半露天的旱厕,浊气刺鼻,苍蝇团飞;食堂开饭前必须有人把苍蝇消灭光;夜晚蚊子从稻田飞来,追逐叮咬,半夜才走。
  
  第二天,兵团卫生防疫站的王站长率两名年轻医生赶来,并运来一卡车药品。我们迅速分工投入防病战斗。
  
  我对医疗不太懂,自告奋勇到防疫组。刘医生和兵团来的医生到巡回医疗组,三个女性都到医院加强抢救力量。钟书记为总指挥,几个维族副场长分别参加各组。
  
  会议刚完就接到警报:医院来了个紧急病人。刘医生带着三位女性十万火急跑到医院。我也不知道该干啥,也跟着跑去了。
  
  医院离招待所很近,五分钟就到了。患者是年轻巴郎,全身瘫软,半昏迷状态,下半身全是粪便,恶臭难闻。刘医生指挥,单丽娟动作麻利,几分钟后吊针挂上了。安排一个维族护士看护,大家退了出来。单丽娟忙着洗手,换衣服。
  
  我好奇地问:“这个病号有没有生命危险?挂个吊针就完啦?”
  
  她轻松自信地说:“这种病来势凶猛,传染性很强,上吐下泻,严重脱水,死亡率高。但是,只要在发病8小时之内挂上液体和氯霉素,两天就好了。这个病人后天可以出院。”
  
  她看我一脸释然,接着说:“这个病好治不好防。灭苍蝇,喝开水,这两条做到就可以了。这够简单了吧?能做到吗?”
  
  我心里说,这两条做到不会太难的。但是,接着发生的事使我明白,我们认为简单的事在这里变得很难很难。
  
  在我的伽师印象里,总场医院的周院长是个重要人物。他中等个子,又黑又胖,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人称周胖子。他六十年代中专毕业分配到这里当护士,二十多年过去,大学毕业的院长医生流水般走了,媳妇熬成婆,他当了院长。大医院来的医生对他有点轻视,中专毕业,医术平平,而且言谈举止维吾尔化了。而我对他有好感并非常感兴趣。首先,他在维族人窝窝子里工作生活二十多年,几千汉族人都走了,他没有走。这不容易。其次,他与维吾尔老百姓关系很好。人称“色米斯阿康”意为胖大哥。妇孺老幼,一提起“色米斯阿康”亲若家人。最有意思的是,我第一次听他对医护人员讲维语,先是一愣,捂嘴低头,出门纵声大笑。他的维语是四川腔调,抑扬顿挫,远听是四川话,近听细琢磨才知是维语。我学过维文,维语特别讲究音调和发音。每个单词只有一个重音,在最后一个元音上。而周胖子的维语一个单词有几个元音就有几个起伏,像四川人说书。更可笑的是,在他的熏陶下,医院的维族男女护士说汉语是四川话,也会说“干啥子哟”“朗格搞起的”等,令人忍俊不禁。我与总场首席翻译官艾孜木谈起这件事,这位新疆大学汉语系的毕业生感慨万分说:“这里的维族人居然能听懂周胖子的维语真是奇迹!他创造了维语中的四川维语!”
  
  但是,我们更快认识到周院长的作用不在治病上,而在社情民意上;他知道的许多事情,我们不知道。他的朋友遍及全场而我们没有朋友。
  
  第二天,那个巴郎清醒了,还在挂吊针。查清病源十分重要。但谁问他他也不好好说。周院长晚上值班,来的晚了点。他一来一切都清楚了。那个巴郎在荒滩割了一车草,天热口渴,来到大渠边,按照往常习惯,把馕往上游一扔,洗脸洗手,水流把馕冲到跟前泡软了,捞起来就吃。他那里想到河水已被烈性传染病菌污染了!一小时后,他上吐下泻,戈壁滩上无人可助。他挣扎着爬到车上草堆上,迷迷糊糊,任凭毛驴拉车着乱走。幸亏遇见一个挖柴火的老乡发现他昏迷不醒,把毛驴车直接赶到了医院。
  
  “如果晚来两三个小时,必然没命。”刘医生断然说。
  
  “敌情严重啊!咱们全场万把人的饮用水都被病菌污染了,一喝就发病。必须紧急行动!”钟书记立即开会安排,发药品,喝开水,灭苍蝇;逐家逐户,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喝的水是喀什运来的,老百姓喝的涝坝水,就是被污染的河水。
  
  每家每户都是苍蝇的据点,羊圈牛圈紧靠住房,根本灭不了。把药发给群众是不行的,会被扔掉。一旦发病还要找你,还是你的麻烦事。我们分头包干,一组四个人,一人领队,一人拿药箱。我会维语,不须带翻译。小队长领路,逐户送药。
  
  老乡们太穷了,低矮的土块房,枯树枝扎一圈围墙,房子门口搭个凉棚。一进院子,我高声喊有人吗?请出来。还有没出来的吗?没有了。好,伸出手来。我们把白色的抗菌药片每人一片,看着他们放在舌头上。
  
  整整一个上午,才送完一个小队百多户人家。大太阳底下,五尺高的汉子脚下影子才一尺长。小队长擦着油黑的汗,指着脚下的影子说,太阳把人晒化掉了。
  
  没想到晚上开情况分析会时,周胖子慢吞吞地说,有的人在我们转身一走就把药片吐掉了。“为什么?”大家有点气愤了。周胖子平静地说,有人说汉人吃大肉,手不干净。
  
  就为这个?就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宁可冒得二号病的风险?
  
  大家七嘴八舌忿忿不平:我们晒了半天大太阳啊!那药片是党和政府紧急调运来的而且全部免费。
  
  周胖子司空见惯,慢悠悠地说,别计较那些事,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明天怎么办?“怎么办?咱们好事做到底!”我说出了想法。
  
  第二天,又是那个见了我们一脸诚惶诚恐的小队长。他一见我们提了两大壶开水,还带着白茶缸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边走边向我解释说,农民如何没有文化,如何不讲卫生,如何受宗教影响等等。
  
  我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他们太讲卫生了!居然嫌我们的手不干净!今天开始,药片倒到你手里,你负责放到他们嘴里。”他看我一脸严肃绝不是开玩笑,连连点头说“托乎热”对对对。
  
  一进门,照样是全家人出来,大多是老人孩子。青壮年都上防洪工地了。他们非常听话,认认真真张开嘴伸出舌头,小队长把药片投进每个嘴里。我们端上开水,看着他们把药片吞下,再张开嘴巴“啊……”
  
  那小队长的手实在脏,似乎沾着羊粪蛋子味儿。但他“最干净”。
  
  汉族人没有信奉宗教的历史文化传统,很难理解一个有一千多年宗教传统的民族。民族之间的文化心理隔阂实在太深了。
  
  走到一家农户院子,一喊没有人答应。土块房破旧不堪,草棚子快塌下来了,门敞开着。我低头跨进阴暗的房子里,闻道一股酸臭味儿,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阴暗的光线。闭目半分钟,睁开一看,小小天窗漏进扇形的光,一个婴儿躺在摇床上。这孩子怎么脸那么黑?我抢上一步一挥手,轰的一声一团苍蝇炸开了。孩子脸上密密麻麻苍蝇屎,憋了半天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了。还活着;我松了口气。
  
  这时,一个少妇头上沾着草叶子,急急忙忙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小巴郎。她在房子后面割草,听到动静赶来了。
  
  我几乎气得眼泪快憋不住了:“江塔特勒克!乎克德吗?”这是维吾尔人常说的话:人命最甜,懂吗?我指着那个婴儿气愤地说:“我们如果不来,她会被苍蝇捂死的!你怎么当妈妈的?”少妇若无其事,面无表情,只管去抱孩子。婴儿只穿了布背心,脏得像抹布。一看婴儿软绵绵的,呼吸微弱,两腿沾着粥状屎尿,恶臭冲鼻。我大吃一惊:典型的二号病!
  
  我立即严厉地对小队长说,赶快把小队的手扶拖拉机开来,把她们母女送到医院。小队长转身跑了。我再一看,轰走的苍蝇在墙边聚集盘旋。走过去边赶苍蝇边揭开黑糊糊的锅盖,半锅包谷糊糊煮卡玛古。
  
  “这是早饭?”少妇不知自己闯了什麽祸,一脸惶恐,只是点头。
  
  “结婚几年?几个孩子?”“五年,三个孩子。”
  
  我挥着手赶着苍蝇说:“这么多苍蝇,孩子能不得病吗?孩子是国家的宝贵财富。懂吗?”
  
  少妇一声不响,只顾搓着沾满草汁的手。
  
  看着她抱着孩子上了手扶拖拉机,我又命令小队长:“你跟着去!孩子要出问题你负责!”小队长忙不迭地“马克马克”。
  
  我们一组那个兵团来的小伙子对我说:“陈组长,你维语说得真好;我一句也没听懂。只听你不停说‘松松松’。”
  
  我说:“维语中的动词命令式的词尾是‘松’;比如走,词根是‘开特’,命令式就是‘开特松’;你懂英语,语法相似。对小队长说话就要命令式。”
  
  小伙子有点书呆子气:“组长,你对小队长是不是太严厉了?”
  
  “是严厉,必须严厉!防病的非常时期就要严厉些。他们属于‘三克’干部,你给他们交代任务,第一天‘马克’行行;第二天‘约克’忘掉了;第三天‘恰达克’有麻烦了。”
  
  “他们没有优点吗?”
  
  “优点当然是主要的,吃苦耐劳,老实听话,为人朴实等等。现在不是评功摆好的时候,现在是防病救人。”我喜欢聊天时有人向我挑战,那会激发我的智力。
  
  我们挨家挨户把药送完,又是大汗淋淋,又是脚下影子一尺长。我来不及吃饭急忙跑到医院。迎面碰见单丽娟,一身药味儿。
  
  “那个婴儿呢?”我劈头就问。
  
  “没有事儿了。刚挂完一瓶液体。差一点点儿就没救了。”
  
  原来,单丽娟听到又送了一个二号病婴儿的消息,急忙赶到医院。周胖子不在,到四分场去了。一问,一个维族护士回答说死了,走了。她心里一凉。这时,她听到哭声。那个少妇在车边哭着,婴儿躺在破旧的毯子上。她摸摸孩子的手,突然喊道:抱回病房去!原来,婴儿送来时,那个维族女护士技术不过关,几次扎血管扎不进去。婴儿没有呼吸,没有疼痛反应。护士说死了,抱回去吧。少妇大声哭泣。一个慈祥的老人过来安慰道,人的生命是真主给的,现在真主又收回去了。不要太难过,抱回去吧……
  
  单丽娟手握针头,聚精会神,一针扎去,回血了。她松了口气,站起来交代说,重症监护,连续输液。这时,她发现两手沾满了污物。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医院看那个婴儿。小宝宝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身体十分虚弱。周胖子笑眯眯地说:“米赛尔古丽给她输了200cc血。”
  
  四川腔说“米赛尔古丽”抑扬顿挫真好听。我有点意外:贵妇人居然也有同情心!
  
  米赛尔古丽是护士长,是闻名遐迩的美人。在医院看见她穿着白大褂,不觉其美。那天我和三个女性在巴扎碰见她,眼前一亮。她与单丽娟很熟悉,热情说话。我在边上打量着她,纯金耳环戒指项链,珠光宝气。散发的不是药味儿,而是名贵香水味儿。维吾尔人没有“物之尤者祸之府”的阴暗诅咒,男人喜欢炫耀财富技艺,女性喜欢炫耀活泼美丽。
  
  米赛尔古丽丈夫经商发了财,有的是钱。妻子被人赞美漂亮富贵是丈夫的豪气。单丽娟,小张,小李围着贵妇人看戒指,抚项链,问这问那。米赛尔古丽一脸炫耀,戒指多少克,项链多少克,在那里买的等等。我真替维吾尔知识女性高兴。但是,我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的女性,那个低矮破旧的黑房子……
  
  人啊人!差别为什麽这么大呢?人的命运是真主安排的。只能这样了!还能怎样?人类总是把说不清的事情归于神。现实的道理是,米赛尔古丽越多越好;病婴儿的母亲越少越好。
  
  贵妇人的血在贫困母亲身体里流,这一点真正了不起,让人佩服。
  
  在巴扎转着,我突然发现苍蝇大大减少了。单丽娟告诉我,兵团防疫站带来一种美国进口的药,专灭苍蝇,喷洒一次可以管五六天;但是很贵,一公斤三千多块。只能用来在巴扎人口密集区使用。还不能张扬出去,只能晚上悄悄使用。
  
  “这还需要保密?”
  
  “张扬出去各分场各大队小队,大家都来要那不麻烦了。这里做什麽事情都要小心。再说了,巴扎是人口密集区。用了效果好。”
  
  我想起那个差点被苍蝇捂死的女婴儿。一声叹息。林则徐有诗描写维吾尔人的生活:“粗布未染作衣裳,冷饼盈怀唤作馕。”现在也没有好到那里去。
  
  钟书记忙得与我们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检查生产,喀什开会,回来就上防洪工地。防病工作交给艾海提副场长负责,实际工作由我们做。
  
  在防病的日子,我们去的最多的是医院,印象最差的也是医院。那是“大跃进”时的产物,底层七八层砖腐朽剥落,墙泥早已不知何色;里面墙上斑斑点点臭虫血苍蝇屎;玻璃窗已失去透光功能;木制病床七扭八歪;厕所远离病房;没有食堂,病人的家属在外面用土块垒灶做饭;晚上家属就睡在毛驴车牛车底下;你只要在外面转一圈数数有几个冒烟的灶,就知道住院病人有几个。
  
  人们对贫困早就麻木了。我问周胖子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情况,争取投资呢?他总是端出一幅永恒的微笑,说“反映过好多好多次了,没得用,朗格办法子。”
  
  我心里明白,这里离喀什一百多公里,干部们有病都去喀什住院。在这个医院看病的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忙得连把孩子脸上的苍蝇赶走的时间都没有,穷得土炕上只有毡片子,那里有钱有功夫去喀什看病啊。不能深思,难得糊涂。
  
  经过紧张工作,已经十天没有二号病人了。再有十天没有病人就可以凯旋啦!大家不敢太乐观,上午送药,下午就没有事了。闲也难受,没有去处。没有电视,没有书店报刊,汉族人很少,连个聊天的对象都没有。那天去看了一场电影,居然是“文革”时翻译成维语的《地雷战》。而且围墙边芦苇丛中蚊子编队起飞,轮番轰炸;人们边赶蚊子边看电影。惟一的兴趣是晚饭后散步,海阔天空,漫无边际,一聊天就两个小时,天黑透了才回来。太阳还挂得高高的,我们五六个人就出发散步了,似乎一整天都在盼着这个时刻。三位宝贝女性换上了时髦的连衣裙,头发乌黑发亮,皮凉拖鞋样式新颖,神态娴婉,言谈毫无拘束。我们聊得最多的一个主题——贫困。
  
  这里是“大跃进”时上马的地方国营农场。那时轰轰烈烈数万人修西格尔水库,计划开荒二百万亩,建设新疆最大的国营农场。结果很快下马,留下烂摊子交给自治区农垦厅。后又交喀什地区;“文革”中交给克州。谁也不愿意管的老大难农场,新疆兵团一恢复,赶快交给兵团。每年亏损百万元。
  
  “文革”前800多名南通青年支边来到这里。不久发现女青年生理紊乱,不生孩子。“文革”开始,他们给中央领导写信。江青作了批示;自治区革委会主任赛福鼎安排科技人员组成工作组调研。结果令人吃惊:山里有股泉水流过五彩山进入水库,水中含有微量的砷即砒霜。地下水矿化度高,不能饮用。自治区革委会决定把这批汉族青年全部迁往野云沟。这批青年借机返回南通老家。“汉族妇女不生孩子,汉族男人浑身无力”很快传遍全疆,令人闻“伽师”色变。
  
  但是,当地维吾尔人生育率却相当高,一家五六个孩子很普遍。孩子是真主给的,不能不要。你宣传计划生育,他说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你说防病治病,他说人的生老病死,真主安排好了。
  
  宗教的力量确实了不起;我们很难理解一个千年信仰宗教的民族。“文革”结束后,宗教急剧复兴。你看,一片破旧房子中间耸立着崭新的砖砌的清真寺,远比学校建筑好;阿訇的话具有很大影响力,远比小队长威望高。新疆与内地的文化心理差别之大,内地人很难想象;“不到新疆不知祖国多大,不到喀什不知治国多难”。信哉斯言!
  
  我说有的老乡把我们送的药片吐掉了,“不清真,不干净”。等你把思想工作做通了,他同意吃你的手拿的药片了,二号病早就控制不住了!只有命令小队长的手去拿药;这样一来,小队长就不能去防洪工地了,生产就受影响了;防病取得胜利之日,就是扶贫救济之时。你能高兴起来吗!
  
  单丽娟叹口气说:“周胖子说过,有的病人输血还讲究是否‘清真’。有时他输了血,对别人说是维族护士医生的血。怎么会是这样呢!不管黑人白人黄种人棕色人,血液成分是一样的;与信仰什麽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连连点头。
  
  “越是贫困的地方宗教的势力越发达;这将长期存在。要有耐心啊!”
  
  有时散步看见瓜棚就走过去,不管是谁的瓜,我们一去就成了贵客。老乡忙着挑瓜切瓜,把一块块甜得粘唇的伽师瓜双手捧给我们;一口一个“多和托尔”即医生。吃完了你能拿多少就拿走多少,拿得越多他越高兴。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来救命的,是为老乡们办好事的;那种感谢不是作秀而是发自内心;那种眼神诚若赤子,毫无杂念。别说吃瓜了,你多坐一会儿他会牵只羊来宰了请你吃。我们常常被老乡的淳厚朴实,善良热情所感动。
  
  又报警了:一个巴郎在水渠闸口下冲洗苜蓿,一捆苜蓿冲走了。他跳入水中捞苜蓿,被呛了几口水。两小时后发病,上吐下泻,昏迷过去。
  
  我们立即赶到医院。周胖子一头汗,说没啥了,吊针挂上了。
  
  晚上,钟书记从防洪工地赶来,和艾海提副场长一起,叫我去郑重交代:“工作组只有你懂维语,这里的民族干部对你印象很好。明天艾海提副场长和你组织大家下去,就抓一件事——喝开水!一家一户落实是不是喝开水!灭苍蝇,咱们办不到,喝开水可以办到吧!”
  
  “万一有人不喝开水,不听话呢?这可是常有的事。”
  
  “那好办,”艾海提副场长一脸自信“还是那句话,谁不喝开水,以后发救济款救济粮,别来找我们。”
  
  对汉族群众来讲,喝开水是极为简单的事,但在这里必须轰轰烈烈,大张旗鼓,才能有效果。
  
  我带了几个同志跑到离场部二十公里的分场,把场长叫来,一家一户检查,就一句话“暖壶在哪儿?”揭开盖子一摸,有热气,说声“保勒得”行了就走。没有热气,叫分场干部把名字记下来,扭头就走。有的被记了名字的人追着求着我们作解释,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听。
  
  这一下很有效,维吾尔人口头文学非常发达,消息比鸽子飞得快。谁都怕领不到救济款救济粮,家家户户白天烟筒也冒烟了。
  
  高温酷暑减退了,我们的工作效果显著。5天没有二号病了,8天没有;10天没有……
  
  我们回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心却越来越急了。
  
  终于,接我们的面包车来了……
  
  2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2008年5月,农三师邀请兵团作家访问图木舒克。结束时特意安排在伽师总场吃中午饭。一进总场地界,我几乎认不出来记忆中的原样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崭新气派的新楼房,电视,液化气,冰箱洗衣机,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下车,我注意到苍蝇很少了!场部没有旱厕了!房前屋后没有柴火垛子了!空气里没有牛驴粪蛋子味儿了!
  
  我问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族干部,医院周院长还在吗?他说,我父亲告诉我,他叫“色米斯阿康”,是个好人;前些年退休住在喀什。常有伽师人去看他。你认识他?我点点头,我们一起在这儿防二号病,并肩战斗一个多月。他惊愕地看着我说,阿拉,多少年前的事啦!听说那种病非常厉害!
  
  医院是不是有个米赛尔古丽?护士长。他更惊愕了,全总场的年轻人都是她的孩子,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是个好医生……

  20年前,她给一个重病的婴儿输了血,救了那个小女孩。今年,那个小女孩应该是20周岁了。
  
  我简单讲了这个真实的故事。
  
  维吾尔小伙子紧握我的手。那眼神……那眼神……
  
  怎么在那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皱纹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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