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谷尚子
译者:侍建宇、苏燕翎
来源: 自由时报 http://news.ltn.com.tw/news/world/paper/975853
时间:2016-04-04 18:10:01
導讀:中國最凶猛的敵人—海外維吾爾武裝派系評析
作者:侍建宇(台灣中亞學會秘書長,現任教於香港珠海學院新聞系)
備受爭議的中國《反恐法》已公布實施,儘管西方各國紛表關切,認為可能導致對各種公民自由的進一步限縮,但北京當局力排眾議,公安部反恐局長安衛星更明確指出,中國反恐主要針對「東突勢力」,亦即媒體所謂的「疆獨份子」,或企圖將新疆從中國「分裂」出去或獨立的維吾爾民族主義份子。
強調以武裝行動推翻中國統治的維吾爾勢力,過去二十年來主要盤踞在中亞地區、阿富汗、土耳其與敘利亞,大致可分為四股派系:
一、已經式微的「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
該組織是一九九○年代末期在中亞最活躍的組織,受到蘇聯解體啟發,企圖透過武裝暴動在新疆建立世俗民族國家。但隨著中國在中亞的影響力擴張,「上海合作組織」(SCO)成立後,遭哈薩克與吉爾吉斯政府合力圍剿,被迫轉進土耳其或歐洲,併入「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世維會),甚至成為骨幹,改以和平自決方式訴求新疆未來命運。
二、組織總部設於土耳其伊斯坦堡的「東突教育互助協會」
該組織以伊斯蘭宗教號召,規模擴張極為快速,並將土耳其維吾爾青年送往敘利亞接受軍事訓練,希望將來以武力手段打回新疆,建立「東突伊斯蘭國」。
該組織發起人亞甫泉因嫌隙而與隸屬阿富汗「開打」組織的「東突伊斯蘭黨」分裂,流亡至土耳其。中國官方一直稱呼「東突伊斯蘭黨」為「東突伊斯蘭運動」,但亞甫泉親口表示此乃誤植,因為北京當局可能不清楚這些組織間的關係,就把不同組織集體稱為「東突斯坦伊斯蘭運動」(簡稱「東伊運」)。
三、遷徙到敘利亞的「突厥伊斯蘭黨」
該組織其實就是阿富汗反恐戰爭時期的「東突伊斯蘭黨」,由於開打首腦賓拉丹遇刺,阿富汗開打勢力敗退,突厥伊斯蘭黨部分成員流竄加入敘利亞開打分支,成立「勝利陣線」(努斯拉陣線),人數超過兩千,成為敘利亞反政府軍的一支。一旦敘利亞內戰平息,有實戰經驗的突厥伊斯蘭黨很可能回流新疆,造成動盪。
四、伊斯蘭國的維吾爾外國戰士
投奔「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從官方的數百人,到民間的數千人之眾,就連多少人戰死沙場,也眾說紛紜。他們素質良莠不齊,相關資訊混亂,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受到「遷徙聖戰」感召,為建立跨界伊斯蘭國而努力,與東突伊斯蘭黨及突厥伊斯蘭黨格格不入。
由於東突伊斯蘭黨與開打結盟,中國成功將「東伊運」列入聯合國認定的恐怖組織,這也是後來中國長期都以「東伊運」做為維吾爾武裝勢力統稱的背景。儘管這些武裝組織都戮力在新疆建立東突國,但其政治理念仍有頗大差異:有世俗與宗教之分、立即反攻與養精蓄銳之別、宗教理想與民族主義何者為先之爭。
水谷尚子是日本當前研究海外維吾爾民族運動最重要的學者,我將她詳述維吾爾武裝勢力支派源流與發展現況的專論〈ウイグル人の反中レジスタンス勢力とトルコ、シリア、アフガニスタン(維吾爾在土耳其、敘利亞、阿富汗地區的反中國武裝勢力)〉譯為中文,並導讀引介,以饗台灣讀者。
頗多維吾爾人反抗中共統治,為求獨立建國,加入叙利亞的蓋達組織分支「勝利陣線(al-Nusra)」,接受軍事訓練,進行游擊戰。這篇文章不僅描述海外維吾爾人武裝組織自從1990年代以來的變遷,並結合在土耳其的實地調查,討論最新發展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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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吾爾在土耳其、叙利亞、阿富汗地區的反中國武裝勢力
原著:水谷尚子
譯者:侍建宇、蘇燕翎
頗多維吾爾人反抗中共統治,為求獨立建國,加入叙利亞的蓋達組織分支「勝利陣線」(al-Nusra),接受軍事訓練,進行游擊戰。這篇文章不僅描述海外維吾爾人武裝組織自從1990年代以來的變遷,並結合在土耳其的實地調查,討論最新發展狀況。
前言
根據2015年1月21日《環球時報》報道,中國公安部副部長孟宏偉與馬來西亞內政部長扎希德提及﹕「300多名中國人以馬來西亞作為中轉站,前往第三國,再進入敘利亞或者伊拉克參加伊斯蘭國。」 《環球時報》隸屬中共宣傳喉舌人民日報社,新聞論述口徑充滿民族主義情緒。孟宏偉說的「中國人」,就是原籍新疆的維吾爾人。維吾爾人屬於突厥族,大多為穆斯林,他們的居住地新疆在18世紀後期被大清帝國吞併。維吾爾人的語言、文化及宗教均不同於中國主體漢族,也因此,維吾爾人的認同混淆,難以融入中國社會,近年不斷爆發反政府行動。另外也由於近年中國政府不輕易向維吾爾人發放護照,他們於是不惜鋌而走險,經由與中國接壤的東南亞國家,向外偷渡,逐漸成為中國國家安全的重要威脅。
就像公安部副部長孟宏偉說的,的確是有維吾爾族人經由馬來西亞進入伊斯蘭國 ,但是情況更為複雜。
從中國外逃維吾爾人,大多並不想進入伊斯蘭國,而是希望在土耳其定居。對突厥族系的維吾爾人來講,語言和宗教習慣,都跟土耳其人相似;土耳其人也認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附近就是突厥族的發源地,所以也同情,並實際接收許多外逃的維吾爾人。安卡拉Hacettepe大學的維吾爾族教授艾克林(Erkin Ekrem)稱「在土耳其,約有三萬維吾爾族人。」這個統計數字與10年前相比,數目大概急增兩萬。
公安部副部長孟宏偉「300名維吾爾人加入伊斯蘭國」的說法,其實不是真實數據,應該是暗示伊斯蘭國正培養大量「維吾爾人成為國家分裂主義者、恐怖分子」,操弄國際社會的認知印象。事實上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相對並不多,大部分維吾爾聖戰士都加入勝利陣線和自由敘利亞軍,站在與伊斯蘭國敵對的陣營。土耳其政府也在南部邊境拘捕或監禁那些嘗試潛入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但是中國官方並沒有提及這樣的發展態勢。
我長年觀察並多次到訪土耳其維吾爾社群,訪問維吾爾伊斯蘭宗教領導者,並調查前往勝利陣線及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以及以政治獨立為目標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黨」(後文簡稱東伊黨)、「突厥斯坦伊斯蘭黨(後文簡稱突伊黨)」各種勢力,親眼目睹他們實際情況。
一、進入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
2015年2月26日,我在facebook上發現一名自稱活躍於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他用維吾爾語表達個人見解,但帖文很快被刪除。我的助理幫忙翻譯內容,概括出他們當時發展的情況,引文大致如下﹕
「 突伊黨所在的位置,並不屬於伊斯蘭國控制地區。突伊黨的沙姆分支(叙利亞分支),以及其他地區的分支,理應盡快承認伊斯蘭國。…..相對民族主義,我們更重視伊斯蘭主義,並推崇哈里發制度,最後伊斯蘭國的聖戰士會解放東突厥斯坦。」
從這個自稱「伊斯蘭國維吾爾聖戰士」的帖文可以得知︰① 維吾爾反中武裝組織「突伊黨」(由東伊黨衍生的組織,容後再述)跟伊斯蘭國關係對立。② 突伊黨的大突厥民族主義與伊斯蘭國鼓吹建立的伊斯蘭遜民派哈里發制度,是兩種矛盾的思想。③ 信仰伊斯蘭的海外維吾爾人在土耳其大致形成四種勢力;突伊黨、東伊黨、要求與突伊黨保持距離的人(他們反對在叙利亞進行軍事訓練)、以及伊斯蘭國的支持者。
伊斯蘭國前身原是極端伊斯蘭「蓋達組織」的伊拉克分支,他們曾綁架殺害前往伊拉克旅行的日本青年香田證生。頭目扎卡維於2006年美軍空襲中喪生,其後宣稱巴格達迪為哈里發,並改名為「伊拉克伊斯蘭國」重新活躍。本來只是中東一個地區組織,近年卻能迅速吸引維吾爾人與其他各國穆斯林年輕人,最主要的原因是伊斯蘭國提出「恢復哈里發制度,讓伊斯蘭遜尼派國際化」。他們強調遜尼派較其他教派優越,需要打破現有國家及國民的界線,重新建立哈里發統治下的新世界。這個制度從類比的角度來說,非常百年前蘇聯提出的共產主義下的平等、團結,年輕人嚮往而進入蘇聯,就像現在穆斯林青年相繼加入伊斯蘭國。
甚麼樣的維吾爾人會加入伊斯蘭國﹖
《環球時報》2015年2月5日報道﹕「過去6個月內,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先後處決120名外籍戰鬥人員,多數是試圖逃離伊拉克和敘利亞的作戰成員,其中包括3名來自中國的『東突』成員。」根據伊拉克北部庫爾德安全官員向《環球時報》透漏,「3人當中有1名年輕人,來到土耳其不久,便潛入叙利亞加入伊斯蘭國。但對當地現實感到失望,想逃回土耳其讀大學。沒想到他的利比亞戰友立即向上級報告,於是他就被逮捕審判並槍決。另2名中國籍武裝成員是2014年12月底在伊拉克境內與其他來自6個國家的11名成員被集體斬首,罪名是叛國」。
土耳其定居的維吾爾人阿布都拉阿濟茲(Abdulaziz)講述前往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特質。「正如《環球時報》報道,許多青年事前並不瞭解,隨便就加入伊斯蘭國,然後對現實又感到失望,又逃離不了。但是,我認為中國現在實行的『內地新疆初中.高中班 (新疆班,維吾爾人稱之為內地班)』制度存有弊端,也促使維吾爾青年外逃加入伊斯蘭國。」
中國政府由2000年推動「內地新疆班」,針對母語不是漢語的維吾爾中學學生,離開新疆,選拔送往其他內地省份受教育,徹底熟悉漢語學習環境,以便將來進入大學後,不會有語言障礙。當然,維吾爾人不習慣漢人社會,身分認同也不清楚,中共也可以利用這個新疆班制度,讓他們自然改變身分認同。阿布都拉阿濟茲說明﹕「過去維吾爾人總是在家悄悄口頭傳述自己的民族史,例如他們曾經如何抵抗中國、反抗運動怎樣被中國政府打壓。但是小孩正值青春期就離開父母,長期在遠方求學,便失去了學習維吾爾歷史知識的機會。新疆以外的中國省份的網絡限制相對不嚴,年輕學生很容易接觸伊斯蘭激進分子的網站,也很容易被鼓動而被極端思想影響。他們沒有在新疆參與反政府活動,也沒有任何入獄經驗,但能夠講流利的漢語,較一般新疆境內維吾爾人容易取得護照。於是借前往海外留學為名,出國後很多直接加入伊斯蘭國。他們也不會去接觸其他海外流亡團體,海外維吾爾流亡團體也沒辦法掌握伊斯蘭國維吾爾青年的情況。」
在「內地新疆班」制度下,也有知道自己是少數民族身份的維吾爾青年,在漢人社會感受到不平等對待,但身邊又沒有可以傾訴心事的朋友,生活孤獨不安,只好逃進網絡社交媒體的世界,很類似那些歐洲伊斯蘭青年加入伊斯蘭國的處境。2015年3月23日美國ABC新聞報道,印尼警方於2014年9月蘇拉威西島波索拘捕了4名維吾爾人,他們從網絡聯繫支持伊斯蘭國的印尼極端組織「東印尼神聖戰士(MIT)」。從報道刊登的照片來看,他們看似十分年輕。
維吾爾人在伊斯蘭國內佔有甚麼位置?
2015年1月26日,在美軍的空襲幫忙下,庫爾德部隊成功從伊斯蘭國手上奪回叙利亞北部,接近土耳其的主要居住地科巴尼。土耳其伊斯坦堡的維吾爾人社群流傳,在這場戰鬥中,率領伊斯蘭國的是維吾爾部隊。伊斯蘭國部隊的隊長名叫努爾敦(Norden Demorra),大概40多歲,妻子及3個孩子住在伊斯坦堡,據傳在戰役中被庫爾德部隊捕獲拘禁。這個消息是努爾敦的下屬打電話給他的妻子才得知,隊長後來的命運生死未卜。
阿布都拉阿濟茲表示,「在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一直作為實戰中的先鋒『子彈』戰鬥,努爾敦大概是在戰爭中陣亡,卻報道為被拘禁。」伊斯蘭國的維吾爾人部隊其實與其他參與敘利亞內戰的維吾爾人可能互相殘殺,因為他們已經在叙利亞北部接近土耳其邊境對壘,也就是直接衝擊自由叙利亞軍、勝利陣線的維吾爾人部隊和訓練基地。
二、甚麼是「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黨」(簡稱東伊黨)?
不同於伊斯蘭國的維吾爾青年,在自由敘利亞軍和勝利陣線接受戰鬥訓練的維吾爾人,他們經由突伊黨、東伊黨的關係管道,有計劃有組織地將送入敘利亞,規模應該比伊斯蘭國維吾爾人多。
中國外交部新聞司副司長華春瑩在2015年2月13日舉行例行記者會時表示,「中國有一些恐怖勢力加緊與國際恐怖勢力勾連,不斷派員試圖通過非法管道赴敘利亞、伊拉克等戰亂地區參訓參戰,圖謀累積更多實戰經驗。」華春瑩的發言明顯就是指責中國恐怖勢力與突伊黨、舊有的東伊黨敘利亞蓋達組織分支勝利陣線之間的聯繫。
在討論突伊黨是甚麼的問題之前,首先要介紹它的前身,東伊黨歷史。
「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黨」是巴仁鄉事件的主謀則丁·玉素甫於1989年11月成立的組織名稱。「巴仁鄉事件」是1990年4月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阿克陶縣巴仁鄉發生的大型武裝暴亂。為了鎮壓事件,中國人民解放軍、武警、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民兵集體出動,政府和暴亂分子雙方都傷亡慘重,則丁·玉素甫(死時26歲)亦在暴亂中被擊斃。
這個事件為日後中共對統治新疆、海外維吾爾流亡組織帶來多方面影響。例如發生巴仁鄉事件後,海外維吾爾人於1992年在土耳其成立並舉行「東突厥斯坦民族代表會議」,也為日後成立「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簡稱世維會)」奠下基礎。
1990年代隨着蘇聯解體,中亞地區的突厥系各個民族紛紛獨立成為不同的民族國家。維吾爾人也渴望獨立,以巴仁鄉事件作起始,發起了許多反政府的暴動。然而全部都被中國當局鎮壓,其中在1997年2月的「伊寧事件」,傷亡數字更較巴仁鄉事件多。
1997年底,則丁·玉素甫的朋友艾山·買合蘇木、阿不都卡德爾·亞甫泉、伊司馬義一行三人偷渡到阿富汗的喀布爾,向塔利班的大毛拉(穆罕默德·奧馬爾)請求,希望可以收容維吾爾人。根據他們與阿富汗塔利班的協議,食宿、耕地及軍事訓練均由塔利班免費提供。在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維吾爾留學生,以及哈薩克斯坦的維吾爾商人,一起總共120人,首先在巴基斯坦集合,之後前往阿富汗的軍事訓練基地,接受訓練。三人為紀念則丁·玉素甫,將新的組織依舊命名為「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黨」。
艾山等人,並不是因政治逃亡而離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而是將阿富汗及巴基斯坦進行軍事訓練被視為「遷徙聖戰(Hijra)」。聚集起來的維吾爾人也宣稱自己成為聖戰士。所謂「遷徙聖戰(Hijra)」原來是指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因伊斯蘭教受到迫害,從麥加遷移到麥地那,進行的長征運動。
遷徙聖戰的傳統在20世紀前期也曾經發生。1933年穆罕默德·伊敏在喀什與和田地區建立「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但不足半年就失敗,伊敏等人逃亡到印度領土克什米爾及阿富汗的邊境地帶。他們就曾經以旁遮普邦山地作軍事訓練的據點。
艾山等人寄居在阿富汗塔利班陣營期間,也有來自奧薩瑪·賓拉登率領的蓋達與埃及聖戰組織的阿拉伯人,維吾爾人開始交融接觸中東聖戰士。針對2001年911恐攻事件,美軍對喀布爾展開空襲前,許多維吾爾人已經在阿富汗接受軍事訓練。
美軍發動反恐戰爭後,空襲重挫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維吾爾聖戰上轉移到巴基斯坦的瓦濟里斯坦避難,打算重整組織之際,2003年10月艾山在巴基斯坦軍方空襲中死亡。在此之前,伊司馬義更被烏茲別克斯坦當局拘禁,強制遣返中國,2005年11月被判死刑。最初與阿富汗塔利班達成合作協議的3人,唯一生存的只有阿不都卡德爾·亞甫泉。
艾山與亞甫泉均來自喀什英吉沙縣,亞甫泉於1958年出生,艾山則比他小四歲。2人一起進入伊斯蘭宗教學校學經,1990年至1996年,他們同時入獄。他們兩人因為如何經營組織的相關議題產生爭執,亞甫泉最後選擇離開,並經由沙烏地阿拉伯、叙利亞、埃及進入土耳其,現在伊斯坦堡教維吾爾年輕一代讀誦古蘭經。
三、1990年代海外武裝組織的特徵—「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簡稱東突解)」與「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黨(簡稱東伊黨)
從1997年伊犁事件,到2001年911後反恐戰爭的這段期間,中亞地區主要存在兩個維吾爾人的武裝組織。第一個是艾山帶領的東伊黨,另一個是買買提明創建的東突解。買買提名出生在新疆和闐地區卡拉克什縣。而實際負責指揮東突解行動的是一個名叫阿布利米提 (Ablimit Tursun)的人。東突解的形成肇因於1997年的伊犁事件,他們曾經在哈薩克斯坦山區與克什米爾設有軍事訓練基地。
這兩個團體都強調武力反抗中共統治,在1990年代末期,東突解稍占優勢,受群眾支持的程度相近。起初兩個組織曾經互相合作,但是後來因為對聖戰的看法不同,出現嫌隙。買買提明原本在新疆的工作是一個劇本創作編輯,算是一個知識分子,通曉俄羅斯語、漢語。他的想法很理性,就是要建立一個政教分離的民主國家。他認為那些因為對抗中共統治而喪生的人,不能被等同於參加聖戰而犧牲的烈士。但是東伊黨的艾山卻堅持努力去建立一個以伊斯蘭法統治的國家,因此兩個組織開始不合對立。2007年我在伊斯坦堡訪問買買提明,他說「把人分成伊斯蘭教徒與異教徒,然後以宗教之名向異教徒發動戰爭,是不應該的。」
很多人想要促成這兩個組織繼續合作,但是都不成功。之前提到的亞甫泉,他則認為:「無論是建立一個民主國家,或是一個伊斯蘭國家,這都不是問題的核心。重點是這個國家必須是我們自己創建的,這個國家可以是民主國家、伊斯蘭國家、甚至是共產國家。這個國家必須是維吾爾人自己握有主權,甚至連國旗的樣式都不重要。」
這兩個組織的活動經費都是由中亞維吾爾商人所提供,但是那些商人大多不是自願捐助,而是被威脅勒索才不得不掏錢贊助,也因此引起不少反感。東突解在1998年走私偷運武器回新疆時,在中國與哈薩克斯坦邊境,也就是在伊犁地區交界處被查緝發現。而負責運送的嫌犯立即被逮捕投獄,後來組織逐漸瓦解凋零。這兩個組織勒索的金援有一大部分來自吉爾吉斯坦首都比什凱克的一個市場,但是那個市場在2000年一場大火全毀。於是金源消失,這也是組織衰敗的原因之一。
中國對中亞地區維吾爾武裝組織的活動非常關切,在2001年,便與中亞各國組建「上海合作組織」,目的就是要防阻維吾爾人在中亞地區進行軍事訓練,同時也斷絕新疆維吾爾人經由中亞向歐洲的偷渡路線,一旦發現違法偷渡者,立即遣返中國。從此之後,維吾爾人經由中亞的外逃路線斷絕,改由向東南亞逃亡。
2003年艾山死後,東伊黨的首領就由一個1990年代曾經與艾山合作過的軍人阿布都拉哈克(Abdulhaq)接任,在巴基斯坦的瓦濟里斯坦,繼續帶領約100個維吾爾人軍隊。2001年美國發動反恐戰,使得很多人被迫離開中亞這個地區。那些原來計畫與中共進行武裝鬥爭的維吾爾穆斯林也開始遷出這個地區,前往土耳其。
在2002年,東伊黨內部開始有呼聲要改名,討論是否應該改稱「突厥伊斯蘭黨(簡稱突伊黨)」。土耳其的極右突厥民族政治派系宣稱意圖一統歐亞大陸上的突厥族國家,復興鄂圖曼帝國過去的榮景,這樣的大突厥思想呼應維吾爾獨立運動,造成他們往土耳其搬遷的另一個原因。歐洲歷史學家將沙俄版圖下的中亞稱作「西突厥斯坦」,而大清帝國領土下的中亞地區則稱作「東突厥斯坦」。但是土耳其民眾並不熟悉「東突厥斯坦」這個名稱的典故,他們很容易就將這個名稱聯想成「土耳其東部」,誤以為是東部庫德族聚居區。甚至以為東突運動是庫德族獨立運動,產生誤會。所以,後來改名成為突伊黨,英文簡稱TIP(Turkistan Islamic Party)。突伊黨的上下層級並不嚴謹,組織結構也不完整,只是一個寬鬆的認同標籤。突伊黨在敘利亞沙姆分支(al-Sham),也有阿富汗分支,可是在土耳其並不設有分支,所以並沒有給土耳其政府帶來是否認可這個組織的麻煩。
2008年滯留在中亞地區的一名成員,名叫賽夫拉(Seyfullah),他公開在網路上宣稱將破壞北京奧運活動。這個人在巴基斯坦2012年被美國無人飛機炸死。從此之後,留在中亞地區的突伊黨規模縮小,但是最近幾年由於從中國外逃的人員增加,這個地區的突伊黨成員似乎又有復活的傾向。
四、「突厥伊斯蘭黨」(簡稱突伊黨)與敘利亞勝利陣線
東伊黨與突伊黨都有成員在敘利亞參與軍事行動與訓練。他們都突經土耳其,然後前往敘利亞,而他們參與活動形式分成兩種;一種人員是前往敘利亞參與軍訓,然後就離開。另一種人員則直接參戰,加入反抗軍與阿薩德政權的政府軍進行戰鬪。
在伊斯坦堡的Zeytinburnu區,我訪問過十幾個維吾爾人,他們都曾經參與,或現在想要前往勝利陣線與自由敘利亞軍進行軍訓。他們的想法紀錄如下
「去哪個軍事訓練基地,參與哪個組織,所需要的費用與條件都不同。我們在2014年夏天,事前繳交仲介費用,5個月的訓練大約需要5百美元,然後整裝前往受訓。」
「經過土耳其南部Hatay地區,土耳其手機電波還可以接收到的地方,雙方用土國手機取得聯繫,然後跨境,由境外接待人員帶領,偷渡前往敘利亞。在軍事訓練基地,可以見到來自沙烏地阿拉伯與卡達的食品與日用品,上面寫著阿拉伯文,相信基地與這些國家都有某種聯繫。15-20人被編成一個小隊,進行軍訓。每天早上5點起床,隨即開始大約1小時的長跑訓練,然後再開始做祈禱早課。每週還會有1-2日在身上野外訓練求生技巧。也會在半夜緊急集合,然後開始急行軍,進行演習訓練。在軍事演習時,禁止使用行動電話,平常使用多為俄羅斯製的AK-47,除此之外,也見過M-16、M-4步槍,各種來自美國、埃及與中國製的武器。每天大約有4小時訓練使用武器,拆解、保養、射擊。每一餐飯都是自己烹煮。由於訓練疲累,每晚都很早就寢。訓練教官是維吾爾人,也有阿拉伯人用阿拉伯語教唱古蘭經。」
「我們在敘利亞與阿拉伯人對話時,由敘利亞當地少數民族的土庫曼人協助翻譯。土庫曼人的母語是突厥語,也通曉阿拉伯語,大致上溝通沒有問題。」
「在勝利陣線與自由敘利亞軍的訓練基地,有來自各國志願參戰的戰士,訓練編組基本以國籍、語言進行編組區分,維吾爾人不會與其他國家人士混編。訓練設施與住宿也是分開,各組人員不准四處走動,更不允許、也不會與其他受訓戰士發生衝突。」
為什麼要離開中國,參加軍訓戰鬪,原因其實很多。有個維吾爾青年描述,他的情人在烏魯木齊七五事件後失蹤、也有人說漢族移民來到後農地被徵收而無法繼續務農為生、也有人說留鬍子去私辦講經學校就被政府當成伊斯蘭激進分子無故逮捕、更有人因為收留政治犯的親戚而被警察監禁。他們感覺在政治與經濟生活上都受到中國政府壓迫,受到欺負,所以要進行遷徙聖戰(hijrah),將來總會打回故鄉。他們認為依靠外國或聯合國去解決東突問題是不可能的。軍事訓練的目的就是要培養自己的實戰抵抗能力,為了光復家鄉「殉教」。
我問這些維吾爾青年,他們對「中國政府認為在敘利亞的維吾爾人是激進分子、恐怖份子」有甚麼看法,他們評論說「把我們標籤成恐怖份子只有兩種可能,那就是他們一方面無視於我們受的壓迫,另一種可能就是他們就是壓迫我們的人。我們反抗,但是我們不是恐怖份子,更不是甚麼宗教激進分子。我們都不拒絕跟你這個披著頭髮、穿著牛仔褲的異教徒女性談話,怎麼會是激進宗教恐怖份子?
但是庫特布(Sayyid Qutb)所寫的那本書《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目標》,這本書強調穆斯林要站出來、要為聖戰而不惜殉教。很多維吾爾青年就是讀過這本書,然後開始聯繫海外伊斯蘭組織,決定離開中國。這本書的作者是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的領袖人物,被東突教育互助協會下的附屬單位:Sutuk Bugrahan基金會,翻譯並出版成維吾爾語,也在新疆秘密的流傳。
突伊黨也曾經出版埃及聖戰團思想家阿布都拉阿濟茲(AbdulKadir Bin Abdulaziz)的阿拉伯語著作《符合伊斯蘭法的聖戰》,該書的維吾爾語翻譯版在2011年以「伊斯蘭之聲-宣傳中心」名義出版,強調不放棄用暴力破壞進行聖戰。自費出版時包裝厚實精美,印書費用應該非常昂貴,書籍並沒有取得ISBN(國際標準書號)。這本書的譯者其實就是東伊黨的首領,艾山死後的第三代領袖,曾經藏身於瓦濟斯坦的阿布都拉哈克(Abdulhaq)。埃及的原著者與東伊黨領袖都在阿富汗附近活動過,他們很可能相熟認識。很明顯翻譯這本書目的就是充實與中共武裝鬥爭的理論思想,然後影響維吾爾青年加入聖戰。
在2014年12月3日,在敘利亞不知名的某處地點,突伊黨敘利亞分支的首領,30多歲的易普拉辛曼蘇爾(Ibrahim Mansour)接受土耳其一名叫艾爾多安記者的訪問,影片也上載到youtube。影片中,這個突伊黨的領袖說「我們的組織在2012年就開始派遣人員來到敘利亞」,「為了要打倒阿薩德政權,持續聖戰」。勝利陣線組建於2012年,當時突伊黨就參與其中。
勝利陣線是一個名叫阿布穆罕默德·阿者藍尼(Abu Mohammad al-Julani,後文簡稱阿布)創建。他是敘利亞人,原本隸屬於蓋達組織的伊拉克分支,由於敘利亞內戰爆發,他返國創建勝利陣線。剛開始敘利亞群眾礙於蓋達組織的惡名,多有嫌棄。但是相對於自由敘利亞軍所表現的貪婪腐敗,軍紀敗壞,勝利陣線卻以平價提供居民食物與日用品,軍風嚴謹,逐漸群眾取得信任擁戴。當伊斯蘭國得知這樣的發展情勢,開始宣稱勝利陣線來自伊拉克分支,系出同源,並在2013年片面宣稱合併。勝利陣線也因此分裂,有些人移往伊斯蘭國,剩下的另一批人則堅守陣地,繼續接受阿布的領導。伊斯蘭國固然得到很多外國戰士的支持,但是也有很多維吾爾人選擇留在敘利亞的勝利陣線,繼續與阿薩德政權戰鬥。由於伊斯蘭國的作風太過殘忍激進,2014年蓋達組織正式宣稱與伊斯蘭國斷絕關係。
有些居住土耳其的維吾爾人很反對加入勝利陣線與伊斯蘭國的作法。他們有人去過敘利亞做過生意,很瞭解當地人的過去與生活習慣。過去在敘利亞,穆斯林、基督徒、東正教徒可以混居生活,不同教徒間的關係非常良好。所以這些維吾爾人反對撒拉菲教派的極端聖戰主張,認為前往敘利亞參戰沒有好處。而且維吾爾人在家鄉也與其他民族在一起生活,他們認為不應該介入那些爭論。
突伊黨認為應該以伊斯蘭宗教立國,可是居住在土耳其的維吾爾人對於是否應該以伊斯蘭教作為國教的問題,並沒有一致的看法。突伊黨敘利亞分支的首領,他認為「維吾爾人接受軍訓,就是要讓他們在面對敵人時,能夠冷靜應對。軍訓的最終目的是要準備回到東突厥斯坦發動聖戰」。如果要對抗中共政權,大部分的維吾爾人都應該具備一定程度的軍事知識。突伊黨敘利亞分支的首領對土耳其有一些期待,他說「土耳其歷史過去實踐哈里發制度,照顧很多穆斯林,我很期待土耳其人民能支持我們的聖戰。希望他們能提供武器,和我們並肩對抗殘酷的中共政權,趕走那些侵略者。穆斯林相互幫忙扶助是一種義務,土耳其人民在民俗宗教方面跟我們相仿,是我們的兄弟,希望他們能全力支持我們。」
在土耳其中部的開色利城(Kayserie),設有東突文化與互助協會,領導者是薩伊特(Seyit Tumturk),他認為維吾爾聖戰士對土耳其政府與人民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實在令人驚恐。他說「那些從中國拼命外逃的每家維吾爾人,他們目的是為追求安定的生活,希望最後能被土耳其政府與社會所接受。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事件後, 3000多名維吾爾人順利取得土耳其國籍。突伊黨的說法其實對外逃維吾爾人有非常不好的影響。」
五、「東突厥斯坦文化與互助協會」的和平路線
土耳其中部,開色利城郊東北部的機場附近,有一個維吾爾人聚居社區,大家都叫那個地方「突厥村」。1960年代,從中國大約有300名維吾爾人,經由阿富汗,在土耳其的援助下,被安置到這個地方。自從形成這個維吾爾人的村落,後來逃到土耳其的維吾爾都會先被安置到這裡,然後再慢慢尋求其他出路。
1990年代的外逃維吾爾人大多穿過新疆邊境,經過中亞地區,前往土耳其。2001年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後,中亞國家開始遣返那些非法穿越國界的維吾爾人,這條路線變得不安全,也就斷掉。後來新興的外逃路線是經由東南亞,再前往最終目的土耳其。維吾爾人開始經由雲南、廣西壯族自治區,他們買通當地漢族蛇頭與警察,尋求指引,向外逃亡。那些決心外逃的維吾爾人會賣掉所有家產,隨身攜帶大量現金進行逃亡,也因此常常有人在逃亡途中引起蛇頭與警察的覬覦,被騙光家財。但是別無他法,想要外逃就必須擔此風險。
開色利城的維吾爾人社群在1960年代成立「東突厥斯坦文化與互助協會」,一直對外逃維吾爾人進行安置照護的工作。現在這個組織的會長薩伊特,他是土耳其維吾爾的第二代,他的父親在1961年從新疆莎車來到土耳其開色利。薩伊特說「自從2009年烏魯木齊事件發生後,大約有7000名維吾爾人逃到土耳其。」我於是追問「這個是土耳其官方認可發布的數字?」薩伊特回答說「土耳其政府為求避免刺激中國政府,不會公開真實統計數字。這個數字是從安置照護的外逃者數目,進一步估算出來的。」薩伊特憤怒地說「這樣的情況很奇怪,我也不希望大量維吾爾人離開祖國,外逃到土耳其。無論貧富賤貴、知識分子、還是販夫走卒,大家都外逃。新疆生活沒有自由,人們活不下去,中國政府應該負全責。」
東突文化與互助協會剛開始設有一些簡陋宿舍,房間內有上下床舖,暫時免費提供外逃者安身,然後思索出路。2009年烏魯木齊七五事件之前,安置的床位算是充裕,但是之後數年就不敷使用。於是建請開色利市政府幫忙應對,面對激增的外逃維吾爾人,於是位於城市西北方原來要拆除的十棟警察公寓就暫借當成收容所,可以容納大約1000人。但是房舍還是不夠,有時需要兩個家庭合住一個公寓。2015年2月在那裏也開辦學校,教土耳其語與可蘭經,也為小朋友開辦維吾爾語課程。
薩伊特也擔任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的副主席,他與當地土耳其政府保持良好關係,也顯示出他的政治手腕,調和當地政府與不同的非政府宗教組織的關係,不要互相制肘,有助於救濟外逃維吾爾人。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主要的活動在美國華盛頓,在歐洲與日本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是在土耳其並沒有設立辦事處,當地人知道的並不多。
六、世界上最大的維吾爾伊斯蘭宗教組織--「東突厥斯坦教育互助協會」(簡稱東突教協)與維吾爾媒體
東突教協座落在伊斯坦堡市中心,電車Capa車站附近,目前在中東地區與土耳其的支持者急遽增加,協會活動頻繁。如果從支持率與志工參與程度來論,這個協會可說是最大規模的海外維吾爾人組織。
2001年美國空襲阿富汗時,一些在巴基斯坦、中亞與中東地區的維吾爾宗教學生,大約共有100多人,宣稱「返回中國便被視為恐怖份子」為由,遷入土耳其。2006年這群宗教學生成立東突教協,而協會的主要領導成員對於伊斯蘭教義都造詣頗深。協會會長習代耶(Hidayet Oguzhan)在巴基斯坦拉合爾旁遮普大學(University of the Punjab, Lahore-Pakistan) 完成伊斯蘭碩士課程。協會的監察長阿布利金汗(Ablikimhan Mafsum)曾經在埃及開羅大學攻讀伊斯蘭哲學。協會的財源則為支持者贊助,職員有25人,並有其他兼職與志願工作者多人。
協會的宗旨在促進團結,調和各個不同立場的維吾爾穆斯林,無論是溫和派、激進派、理論派、抑或是武鬥派,都能集合到一起。幫助初來土耳其的維吾爾人適應環境,申請居留權與國籍,並團結眾人向中共抗議施壓。每個週末都會請學者與資深記者前來演講座談,並在協會總部與各地支部教導小朋友學習母語史事,同時出版發行維吾爾語、以及歷史教科書。也在伊斯坦堡三個維吾爾人聚集較多的區域,開設學齡前,適合4-6歲兒童的幼稚園。
1950-60年代逃到土耳其的維吾爾老一代曾經反對東突教協會的成立。反對最力的就是貝金(Riza Bekin)。中共佔領新疆時,貝金逃出,後來也曾加入土耳其軍隊,立有戰功。他認為新一代維吾爾人已經習慣土耳其世俗化的社會,現在高喊以伊斯蘭宗教來團結他們,成立這樣的組織其實是危險的。
東突教協主席習代耶出身於喀什的一個從商富裕家庭,通曉維吾爾語、土耳其語、阿拉伯語、巫獨語、旁遮普語、波斯語與英語。中國《環球時報》在2013年8月1日曾批評東突教協支持恐怖主義,並派遣一些人前往敘利亞進行軍訓。我曾經詢問東突教協主席怎麼看待這個批評,他回答說「我可以肯定地說,協會沒有做那樣的事情。維吾爾人很單純善良,但是也比較無知。如果想要得到他國的支持,就只能聽命於那些政府與勢力。的確有一些維吾爾人透過網路,也受到一些阿拉伯人的影響,前往伊斯蘭國,不再以故鄉為第一優先進行考量,本末倒置。」
東突教協花費很大工夫在經營網路電視台,就是「獨立者電視台」(istiqlaltv),以及「斯達電視台」(sadatv)。目的就是要透過穆斯林宗教身份,來探討維吾爾的問題。2007年開始播放,現在也設有一個設備齊全的攝影棚。獨立者電視台節目的內容多為探討民族、伊斯蘭教義問題的講座,而斯達電視台則著重提供文娛節目,兩者節目內容有所區隔。獨立者電視台向全世界維吾爾人傳授伊斯蘭教義,在網路上提供影片,同時也有文章與報導資料可以閱讀。
獨立者電視台與網站的第一任台長出身和闐,名叫阿布都瓦歷斯(Abduwalis Abduhalik),曾經在葉門留學,通曉阿拉伯語。現在的台長是阿布都拉哈特(Abdulahat Er),來自喀什,2015年曾經對他進行訪問,當時35歲。他曾經在巴基斯坦伊斯蘭馬巴德的國際大學攻讀伊斯蘭教法與電腦科學,他通曉維吾爾語、土耳其語、阿拉伯語、巫獨語、英語。他也在自由亞洲電台的伊斯坦堡分站負責研究工作。外表沒有蓄鬚,穿西服,說話頗為沉穩的一個男人。
在土耳其有一個中國資助的FM電台,名叫方向廣播電台(Yon Radyo),每天早午晚各播放一次,每次持續一個半小時,是由土耳其的極左政治團體所營運。在2009年7月烏魯木齊七五事件後開播,以土耳其語與維吾爾語進行廣播,針對的是當地土耳其與維吾爾聽眾,節目中頗多政治宣傳,討論像是「如何讓維吾爾人在中國幸福生活」這樣的問題,有時也會播放中文講座。獨立者網路電視台的網站主要以維吾爾語、阿拉伯語撰寫,英語與漢語的資料很少。台長阿布都拉哈特也說「只用維吾爾語、阿拉伯語播放內容,不能期待有多大的影響。要讓世界更多人知道維吾爾的問題,就需要用英語與漢語來傳播,可是問題是我們電台網站的資金與人力都不足。」
七、恐怖分子、還是政治難民? – 泰國的維吾爾難民
2014年3月8日一架由馬來西亞吉隆坡飛往中國北京的馬航飛機失蹤。開始大規模搜尋飛機墜落的殘骸,同時也因此在東南亞山區發現大批從中國偷渡外逃的維吾爾人。他們由中國南部邊境偷渡,經由泰國、馬來西亞,逃往土耳其。
大約有400的維吾爾人非法入境泰國而被拘禁超過一年。其中婦孺173人,在2015年6月30日被送往土耳其伊斯坦堡。而其他超過15歲的成年男性,則不准離開。這些婦孺到達土耳其後,暫時被安置在開色利城。
這些外逃維吾爾人被長期拘留有幾個原因。
一個住在伊斯坦堡,自稱東突厥斯坦流亡政府副主席,名叫艾爾金(Erkin Aziz)的人,他在泰國向那些難民派發象徵伊斯蘭國的黑旗,並建議他們貼在被拘留的住所,於是引起泰國政府的注意。東南亞原來就有信仰伊斯蘭教的羅興亞族難民問題,大家對於相關問題非常敏感。艾爾金在當年3月,也曾經在土耳其勸說維吾爾人加入伊斯蘭國,被土耳其警察拘捕進行訊問調查。
土耳其接收那些難民的一週後,大約是7月8日,當時還被泰國政府拘禁的109名維吾爾男人,以及19名女人,都被遣返回中國。當時中國公安部把那些遣返的維吾爾人都稱作恐怖份子,讓他們穿著背有編號的囚服,戴著頭套,在飛機上,每兩名警察分坐兩旁,押解一名遣返者。他們被粗暴地壓解下飛機,透過電視向世界各地傳播。
7月12日泰國政府又釋放8名婦孺前往土耳其。我得知後,立即著手安排,在他們抵達土耳其的當天就進行訪談。內容如下:
「我先看到土耳其迎接170名維吾爾人,之後又看到100多名維吾爾人被遣返中國,所以當警察告訴我要送往土耳其,真的很令人難以相信。當維吾爾人被遣返中國時,泰國警察說『那個A先生會跟你們一起走,A先生是一名照顧我們的維吾爾男人。他已經跟泰國女人結婚,住在曼谷很長一段時間。』這些話其實是騙我們,要我們安心,所以當時他們才離開拘留住所。後來發現很可能我們也要被遣返中國時,怕被騙,『我們下定決心不走,除非土耳其的外交官來接我們』。後來他們真的讓土耳其外交官來住所,我們才放心一起走。那些被遣返到中國的維吾爾人,現場有人打電話告訴我們,女人被要求現場脫衣換上囚服,而有些男人當場也嘗試反抗。但是,之後他們的電話就被沒收無法接通了。」
就像中國政府發布的消息一樣,那些從泰國遣返的維吾爾人,真的是「恐怖分子」嗎?在遣返之後兩個月,也就是2015年9月,我在伊斯坦堡見到一個男人,他說「我的兒子與媳婦都被遣返」。那個人就是東突教協的監察長阿布利金汗,他說「我的兒子與反政府運動毫無關係,可是我的兒子被視為恐怖份子,被遣返回中國。」他繼續說:「我在1990年代開始參加反政府運動,被遣返的兒子是在我坐牢時出生的。中國政府當時為求傷害我,不讓那個兒子跟我的姓名註冊戶籍。所以小孩是『黑戶』,沒有戶籍,所以當然也沒辦法申請護照,只能徒步越過邊境。我出獄後不久就逃離中國,只跟那個孩子一起生活過3個月。因為沒有戶籍,沒辦法上學。也因此他就變成一個文盲。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兩個小孩(各為1歲、2歲),7月時兩個小孩托給其他人帶來土耳其,現在由我照顧養育他們。我連媳婦都沒見過,兒子與媳婦現在因我的緣故受到遣返,真是令人悲痛。我現在已經有土耳其的國籍,如果他們能來,應該也能很快辦理,取得土耳其國籍。」
結語
曾經參加東伊黨,在阿富汗與巴基斯坦參加軍訓與實地戰爭經驗的維吾爾人,他們是屬於40-60歲那個世代。現在前往敘利亞接受軍訓的維吾爾人則多為20-30歲的年輕人。經歷過阿富汗戰爭的那一代常常說「在1990年代,對抗中共統治的反抗運動就是襲擊彈藥庫,可是搶到武器後卻不會操作,所以總要懂得一些基本軍事知識。」這個想法現在就落實在現在新一代的年輕人身上。
911事件後,中國利用美國進行全球反恐戰爭,在2003年第一次發布維吾爾恐怖份子名單,其中也列有東伊黨的首領,也就是前文提過的亞甫泉。對於「新疆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的講法,他總是嘲笑批評。亞甫泉說「中國說我們是國家分裂分子,可是我們的故鄉/國家原本就不屬於中共,我們才是一直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我們要拿回我們的失地,這有甚麼不對,正義站在我們這一邊。」「『東突伊斯蘭運動(簡稱東伊運)』在2002年被美國認定成恐怖組織,可是實際上沒有東伊運這個組織,我們是東伊黨,但不是恐怖組織,是革命組織。」突伊黨與土耳其極右勢力,他們的理想是建立泛突厥斯坦。另外還有一些支持伊斯蘭國哈里發制度的維吾爾人,亞甫泉與他們都保持良好的互動關係。亞甫泉總是強調「我們的真正敵人是中共。建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
一個突伊黨的領袖,名叫努爾買買提(Nur Memet),人們常叫他「小賽福拉Seyifullah」, 他在2015年8月6日收到兒子戰死的消息。9月我見到他時,他的手機背景畫面就是他兒子的相片,他跟我說「就算犧牲,也不能放棄聖戰的路」。在敘利亞的這支維吾爾部隊,在2015年9月再次幫助反抗軍,從阿薩德政府軍手中奪回伊得力甫(Idlib)的機場。10月時,也跟隨反抗軍一直遭受俄羅斯戰機轟炸。11月因為俄羅斯空襲,當地維吾爾武裝部隊超過30人「殉教」。透過網路影像公開的影像,可以發現突厥伊斯蘭黨在戰爭中死亡的人數的確不少。
隨著越來越多維吾爾人參與戰爭,死亡人數也逐漸攀高,他們在勝利陣線與自由敘利亞軍的地位也越來越重要。可是同時在伊斯坦堡維吾爾社群中也傳出不同的意見,「在敘利亞犧牲不值得。在敘利亞可以接受軍訓,要殉教一定要回去中國」。所以維吾爾社群對突伊黨最近的宣傳影片也有很多不同意見。例如影片中出現過一個小女孩持槍戰鬥的畫面,也有一個影片宣傳有一個維吾爾外逃家庭,因為不習慣土耳其生活,又找不到工作,全家搬遷到敘利亞。又例如,因為2015年泰國遣返維吾爾人回中國,因此暫居開色利的「維吾爾難民」超過百人不告而別,也潛入敘利亞。這些偷渡進入敘利亞的行動都需要付錢給勝利陣線才能進行。有信奉基督宗教的敘利亞村落居民,為求躲避戰火而逃離,而這些從中國外逃的維吾爾家庭就憑空直接佔據當地的村落,逕行定居,也不與當地居民來往。而這些新遷入的維吾爾家庭,他們的行為其實在敘利亞當地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
亞甫泉的老一代東突伊斯蘭黨,以及新一代擁有實戰經驗的新一代,他們的影響力與重要性都不斷急遽增加。未來有一天敘利亞內戰結束,維吾爾聖戰士應該也已經磨練成精銳的游擊隊。尚不可知他們會否回中國發起軍事行動。中國地理上離敘利亞與土耳其很遙遠。而且要那些外逃的維吾爾人再回到中國,也不是一件單純容易的事。他們要對中國發動攻擊需要甚麼樣的意識形態信念來支持,又用甚麼樣的軍事理論來推動,也不清楚。就算發動對中國的戰爭,行動與理論如何結合,變得可行,現在的突伊黨應該還是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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